第119頁

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因為她沒有,他便用這種潛移默化的打擊叫她生生死心。

    楚鄒問她:「大麼?」

    他雖少年,但因自幼習武練箭,身量與脊骨已是長成了雛形,像個健挑的男兒郎。那隻怪鳥兒幾天一個樣,小麟子有時悄悄把拳頭夠過去比,它已經從小時候的小扁魚變成了一隻大海鰻。

    小麟子就臉紅,點點頭說:「大。」

    聲音很輕,她最近在他跟前說話都小心翼翼,實在他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倨傲與冷蔑。更難得有同自己相處的光陰。

    她一說大,楚鄒便得意,越發將那抖擻揚昂:「這是你爺天賦秉異,將來太子妃進宮了可有甜頭受。」見她聽得懵懂,又添一句打擊:「和你說這些你也不懂。」

    小麟子最怕他那句「和你說你也不懂」,每當他一說這話,她就感覺她的太子爺離她又遠了,腳步小跑著也追趕他不上。

    便瞪眼兒好奇:「鳥兒大了能幹嘛?」

    她的手細滑綿軟,掠過玄妙之處叫楚鄒有不舒服,楚鄒便把她的手拂開,薄情地說:「等回頭進了太子妃你就曉得了,到那時爺免不了要疼她。太子妃一來,之後陸續還有良媛、良娣,她們會伺候你主子沐浴更衣,夜裡也會抱著你主子暖腳窩子,天冷了給你爺燉梨吃。爺疼了她們,今後就不用再擔心被人非議,說甚麼和一個小奴才鬧不清楚。」

    小麟子動作就慢下來,不自覺地癟了嘴兒:「奴才不喜歡爺疼女孩兒。爺疼了她們,事兒都給她們做了,那奴才去了哪兒?」

    楚鄒見她終於動了表情,便曉得她聽進去了,越發冷漠道:「由得你不喜歡麼?那是男人們才能幹的差事。你連蛋都沒了,還能去哪兒?自然是隨你的苦眼瓜子老太監,按時辰到了就給你爺布膳,差事當好了爺賞你,那是給你抬臉;差事當得不好,便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罷。」

    他自己說得或者有心,或者無意,小麟子怎麼聽得那麼絕望。

    那霧氣蒸騰的澡盆中,楚鄒玉冠高束,五官稜角分明,只叫人痴痴看不夠。小麟子又想起抱著他睡覺時的一幕幕,他的身量瘦長,夜裡總是容易心驚,被褥里常帶著一抹好聞的沉香。她半夜蠕進去,抱著他腿兒睡得那麼安妥。他卻說今後要有女孩兒代替她暖腳窩子了,她的心就仿佛被鈍刀子滑過一道,然後又淋了一勺子醋拌辣子下去,酸咸痛辣一股腦兒地滲進心扉。

    楚鄒還把她精心調配的膳食分給小碧伢吃,她因為自幼得了李嬤嬤與御膳房的悉心教導,南來北往的膳食都能拿捏,而小碧伢正喜歡江南的飲食。楚鄒最近著了胃寒,為了給他滋養脾胃,小麟子從頭天晚上就給他用細火煲粥。那一小碗栗子山藥粥煲得濃稠軟香,他卻把她的心血盛給了小碧伢。

    小碧伢有天說上不慣宮中的恭桶,說得很委婉,楚鄒便又做主把她放在耳房的尿盆子給了小碧伢用。小麟子起先還不知道,某天推開門進去,看見曹碧涵拿著水桶從裡頭出來,才曉得楚鄒私自把自己的地方讓出去了。他有了小碧伢,眼裡就再不願存她。

    小碧伢還把她放在裡頭的乾花香包拿回房間用,她配的乾花香包素來很得李嬤嬤誇獎,李嬤嬤說她若是個女孩兒,六宮的宮女沒一個比得過她天分哩。但小碧伢拿去用了,並在她的耳房裡放了浴盆和衣架子,每晚都在裡頭噗嚕噗嚕地灑水洗身子。有時出來倒水,看見小麟子提著桶子站在廊檐下,便會對她意味深長地挑起嘴角。

    小麟子猜她一定看穿了自己喜歡太子爺,她還猜她就是那個送楚鄒荷包的「朋友」。因為從小不喜歡女孩兒的太子爺,打上次下江南回來後就變了樣。

    小麟子就愈發地戒備著她。

    但曹碧涵並不需要她的喜歡,相反很快就在楚鄒的東宮裡遊刃有餘。

    曹碧涵對誰都笑,除了小麟子和宋玉柔。其實早前曉得宋玉柔身份的時候,她對他也是有過親善的,只是宋玉柔有個本事,討厭一個人時眼神可以一動不動。曹碧涵老遠同他暖笑招呼,他兀自面不改色地走過來,走到跟前了曹碧涵才看清他眼神空洞,壓根兒沒看自己。她吃了幾回軟釘子,後來見著宋玉柔也就跟小麟子一樣的態度。

    東宮的太監們見她是主子爺領回來的,都猜她日後會不會有不一樣,因此也都夸著她的好,楚鄒於是與她的相處便更為舒適。

    宮裡頭的奴才一般不住在主子的宮殿,有專門供下人住的旮旯院子,輪到值夜時才得以在值班房裡小憩。她們衣裳都是在各自的旮旯院裡洗,洗完了太陽底下一排晾過去。楚鄒嘴上說她是侍筆宮女,但她的臥室卻是獨一間的,因此只能在楚鄒的院裡洗。

    七月末的傍晚,夕陽餘暉橙黃,曹碧涵就蹲在台階下,放個木盆子搭塊搓衣板,「唰唰」地把衣裳洗出清寧的韻律。她似乎很愛乾淨,三五不時的就洗東西,然後楚鄒的院子裡便總飄著她淡粉的、天藍的、煙紫的裙兒衫兒。

    那些衣裳有的新有的半舊,新的並不十分合身,小麟子猜那些新的應是楚鄒給她買的。她太子爺竟然還會給女孩兒買東西哩,出宮那麼多回就只送過自己一隻黑烏溜的小陶龜,還是擱在他宮裡很久了隨手拿來打賞的。小麟子便杵在不遠處的廊下看,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小碧伢單薄的柳兒眉、柳兒肩,柳兒樣的小腰兒,腳步怎麼就是挪不動。

    十二歲的曹碧涵個子尚纖盈,晾衣裳時需要踮起一點腳尖。微風將她單薄的身段勾勒,胸脯下原已經冒出來一小丟喵喵了,那時便挺得很驕傲。貼身的兜子掛在檐下的角落裡,淡水紅的顏色,繡著青色的攀藤小花兒,生生刺著小麟子的眼睛。內廷不少宮女喵喵都很滿,錦秀更是把每件衫子都崩得飽飽的,她看別人的都沒反應,怎生看小碧伢的就這樣刺目。

    那屋檐下築了個廢棄已久的老燕巢,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小麟子也不提醒她,偏看著那燕巢有一天被風吹下來,然後把她的兜子砸髒了。小碧伢出來撿,看見被野貓踩髒的土印子,還以為是小麟子乾的,小麟子也不解釋,只是默默站在對面的磚牆下與她對峙。

    楚鄒知道了卻也不問也不訓,只是沉著個臉不搭睬人。他是存了心的對她藐視,傷在她心底說不出,她就也不愛去他的跟前討嫌兒了。這皇城裡離了他的氣息,她就變得沒心沒緒起來,遊魂一樣在這條那條幽曠的宮巷下虛晃著光陰。直殿監那兩個雙胞胎叫她去玩兒,她早前都不去,楚鄒也不讓她去,後來就隨著去了。

    那兩個太監比她長二三歲,個子卻險近高了她一個頭。兩個長得一模一樣,他們戲耍尚衣監的花眼老太監,忽而這個躲在昌祺門裡頭,對那老太監說:「老張福叫我過來傳話,讓你給萬歲爺拿兩雙襪子去延禧宮。」

    話說完,便叫小麟子跟在後頭望風,瞅著他走到了哪兒,另一個便又忽然在這頭冒出來說:「老張福叫我過來傳話,讓你給萬歲爺拿雙靴子去御書房。」

    一樣的臉兒一樣的嗓子一樣的話。那老太監人老眼花心眼實,大半個下午便從昌祺門走到麟趾門,又從麟趾門走回昌祺門,步子顫不歪歪的,惹得雙胞胎兄弟倆笑破了肚子。

    他們還叫她尋來一群小太監玩跳山羊,跳不過去的就要交罰錢,交不起的就得脫褲子晾光屁股。還讓小麟子去搜身。那光屁股禿鷹可真難看,小麟子玩兒了幾次就不愛玩了。日頭從高高的蒼穹照下來,把她的影子打得斜長一條,她覺得自己的影子都黑污了。太子爺野放了她,她把自己放縱成了不喜歡的模樣。

    ……

    清早的陽光在琉璃瓦頂上碎撒,東廡房檐下顯得幾分陰涼,繩線上掛著幾件新洗好的衣裳,袖子衣角往下滴滴答答淌著水兒。三兩件掉在地上,印出底下磚石的痕跡,曹碧涵彎腰過來撿,宋玉柔手上轉著個球,和小麟子站在對面盯著她看。

    曹碧涵也如未見,把掉髒的衣裳放進盆里繼續洗。晾衣繩子牽兩條,一條沿房門南北向,一條跨著偏院東西向。宋玉柔和小麟子把胳膊掛在東西向的繩線上一晃一晃,看曹碧涵半匍著身子,手上一下一下用著力。她是單薄而纖秀的,透著一股鄉野的犟傲,宋玉柔怎麼就是看得不舒服。三公主楚湄也不愛說話,長得也纖淨漂亮,卻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宋玉柔書生俊氣的臉上便也倨傲,對小麟子道:「是你把她衣裳挑下來的。」

    他總愛誣衊,小麟子反駁:「是貓兒,我才不稀得挑她吶。」

    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棗褐色曳撒,雞屎樣的顏色,這原本是吳全友最討厭的低等太監色系,打小到大都沒給她做過,做了她也不愛穿。實在是那天她在院子裡洗完了頭髮沒扎,烏油油披散在肩頭上,也不曉得用甚麼花瓣調了盅胭脂,自個兒對著破銅鏡往唇上抿,楚楚顧盼,我見尤憐的,失了魂兒陶醉。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