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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那一身熟稔的太監動作,看在宋岩眼裡卻是刺目。宋岩垂下的手不自覺捻了捻,小麟子已經從他身側驀然離開。
錦秀剛剛從大成左門跨出來,預備去延禧宮裡領回楚鄎,看見迎面走來的宋岩,驀地便愣了一愣。
領路太監微微一福,叫一聲:「錦秀姑姑。」從她身旁碎步掠過去。
錦秀便有些無措,只得硬著頭皮往前挪步子。
宋岩盯著她的臉龐,修偉的步子往前邁。其實當年去找朴玉兒,他是刻意避開錦秀的,但從錦秀此刻這樣的表情,他便猜她後來一定是知道了自己。
而錦秀此前其實也未正面見過宋岩,只是每每隔著門院聽到那一聲聲旖旎起伏而又刻意壓制的動靜,依稀瞥見他過朗健的側影或背影。若不是朴玉兒難產時喊出他的名字,她亦不可能這般真切地知道他。
她心底惴惴惶惶,生怕他亦對她認識。
但果然他不認識她的機率為零。
二人擦肩時,宋岩用極低的嗓音問了一句:「江錦秀。」
是問的語氣,卻又分明肯定。錦秀冷不丁肩膀一顫,勾了勾頭,幾步從他身旁掠過去。
畫面似乎是慢速的,靜止的,卻又只是慢了那一瞬,頃刻彼此又雙雙加快步伐。引路太監在前頭帶路,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小麟子掉了狗尾巴穗子回來撿,看到這樣微妙詭秘的一幕,惘惘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彎腰把東西撿起,然後揩著兩掛粽子進了景和門。
她把蒸煮好的粽子掉在破院子的空房裡,熙熙攘攘垂下來二十來個,每個都是不同的口味,數著日子盼她的楚鄒早些回來吃。
那場包粽子比賽,頭籌被尚服局的一個宮女得去了,老朱師傅和陸安海得了第二,領了三個月月俸。兩老頭兒高興,特地給小麟子打賞了紅包,小子幸虧沒去,去了賞賜給她得。
而西南交趾布政司進貢的那隻垂耳朵兔子,皇帝卻賞賜了宋玉柔。小麟子猜著是因為太子爺在江淮差事辦得好,所以皇上便順帶給宋玉柔打賞了。但宋玉柔的那隻兔子沒給太子爺,也沒給他姐姐,過陣子卻出現在了三公主的院子裡,又過了幾天又出現在楚鄎的院子裡。
宋玉柔這個口是心非的臭小子,小麟子心裡便對他默默鄙薄。
時日過得飛快,五月節一過,便聽張福說太子爺來信,已然在回京的路上了。
第85章 『捌伍』我的太子
「扈江籬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江淮一帶過五月節有佩戴香囊的說法,閨中女子端午前夕剪彩布以刺繡,做成各式新巧形狀,內嵌雄黃荷包佩於腰間,用以辟邪保佑。
雨後初晴的田野青糙飄香,白色紫色的小朵野花亦顯得別樣清新。楚鄒立在小徑旁,曹碧涵給他在腰間掛了一個菱形的香囊,上繡精美花鳥糙蟲。這還是頭一回有女孩兒送自己東西,楚鄒低頭看,用手將褶皺撫平,對曹碧涵展顏笑笑。曹碧涵也回他青澀一笑,少年時的情懷純澈,無關乎情無關於愛,只是一種單純的悸動與美好。
楚鄒說:「我就要走了,你父親的案子我已叫馮琛幫你重查,你不必過多憂擾。」
他亦送了一副畫給她,畫上畫著幾朵欲綻未綻的曇花,或如這次下江南所遇之情感,只是剎那美麗,卻無意在心中彌留痕跡。
但曹碧涵不認識這種花,只看楚鄒工筆卓越,落款處簡書「周爾」二字,仿似走鳳游龍。再看他平素衣著氣度與言行涵養,便猜他一定出身自不尋常的上層人家。
碎花頭巾映襯著少女嬌素的臉頰,曹碧涵鼓了鼓勇氣:「經此一別,可是再見不到周公子一面?」
楚鄒道:「也不盡然如此,只是父……父親對我一貫嚴苛,怕回去後出入就不太方便。他日你若到京城遇了難處,可至西亭子街第三座,那裡是我大哥的府邸,有什麼事你可求助與他。」
還有大哥,大哥還有單獨的府邸,果然是出身不俗……這感覺怎麼像是戲文里唱的,一個天上地下的相遇。曹碧涵臉紅,緊了緊手中的竹簍子:「那周公子從前……可有曾對誰人上過心麼?」
問完了又覺問得多餘,他在京城裡必是繁花錦簇,多少貴女千金是他的世界,而自己不過路邊一顆不起眼的小白菜,何堪相比?問了反襯托得如此卑微。
楚鄒倒是不曾注意,他的目光正凝在遠處,一對爺孫正在地里刨野菜,衣衫顯殘破,背影亦佝僂。隆豐皇帝在位二十年間,大奕王朝上下天災人禍不斷,父皇繼位後國庫空虛,施政改革處處縮手縮腳。後因提督織造府太監引進西洋商人,自此每年出口的絲綢可補充國庫數百萬,朝廷因此鼓勵富戶買地種桑。
下發的聖旨說是高價給予稻農補償,但實則層層盤剝,真正到得稻農的手裡已所剩無幾,更或是幾乎沒有。沒了地的稻農便只能給富人當佃戶,繼續享受苛刻盤剝。江南的富,其實富在商賈,富在坊間市井,而鄉縣往下的農民身處底層,飢苦無法上達,日子卻依舊水深火熱。
這些都是父皇在宮中所不知的,他不自禁眉宇緊蹙。忽而捕捉到曹碧涵的問話,便應道:「我心中記掛之人倒是有許多,父親、母親,兄長、姐姐……還有個年幼的弟弟,」因想起日漸生分的楚鄎,心緒便又凝重,轉而問道:「你呢?」
曹碧涵原本聽到那句「倒是有許多」,心弦還驀地一揪。再聽到都是父母家人,便莫名鬆了口氣,那少女清麗的顏頰上鍍了笑,艷羨道:「你生得這般人中龍鳳,想必你母親也定是個妙人兒!我自出生起便沒了娘,平素聽人提起自己的母親,心裡便只有羨慕……我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兒都不曾見過,連回憶也無從回憶。」
她惆悵地說著,忽而又咧嘴一笑,那種執拗又浮上她的眉間眼角。
楚鄒便因她這句話而生出憫恤,因想起同樣不曾見過母后也無從對母后回憶的楚鄎,他便柔和了語氣道:「我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業已離去,她去的時候我沒能在她身邊,聽說生九弟時痛了兩天一夜……我後來只能在心中記掛她,猜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是好是壞。他們說她的魂兒留在我家中未走,因為記掛最小的弟弟,但我卻希望她能離開。假若世上真有投胎一說,我希望她如今已喝下孟婆湯,在另一個天地里安靜無憂地開始新生活。」
他說著話,十四歲的貴俊少年,眉宇間卻繾綣著深沉的哀傷,仿佛在不該的年歲里便已歷經過滄海桑田。袍擺在田野的清風中舞動,身影看去是那樣的孤獨。曹碧涵看在眼裡只覺意外與心疼,忍不住低了聲音:「對不起……啊----」
話音未落,腳下卻忽地一滑,整個兒險險地往田埂下栽去。
楚鄒連忙就勢將她一扶。她因著身子後仰,那纖細的手腕便從袖中滑出,光潔的肌膚上只見道道紅痕,新的舊的惹人刺眼。
楚鄒不禁蹙眉:「你手怎麼了?」
曹碧涵連忙把袖子捋起,尷尬地咬了咬唇:「無妨。不過是我家姑奶奶打的,都已經習慣了。」
「我祖父去世得早,爹爹因為是庶子,自小不得寵,便如同寄養一般。後來執意要娶我母親為妻,便搬出去獨過了。如今他吃了牢獄,我無處落腳,只得硬著頭皮回祖宅。老姑奶奶不喜歡我,說我是野種子,平素沒少打罵。剛開始還覺得疼,現在都打麻木了。我如今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給父親伸冤,等他從大牢里放出來,我便與他遠遠地離開這裡!」
她應是自小遭受欺惡,而生出十分犟硬要強的性格,泰然得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又像忽然記起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本子道:「對了,這是我父親從前為官時的筆記,我也不曉得有什麼用處,你看看可對案子有幫助。」
她這般輕描淡寫,楚鄒便也不好去寬慰甚麼,生怕觸及女兒家薄薄的臉面。接過本子略一翻閱,見只不過一些筆畫與數字,便闔起來:「你父親是僉書,專管做帳的?」
曹碧涵點頭:「唔,他做了很多年僉書,一直都是悶頭老實的。這次在山陽與清河監管買地,原以為終於能升一升職,不料卻被誣陷了貪污。」
楚鄒只當是個小案子,那些太監抓了她父親去,不過是為了圖個省事,老遠堵住那些富戶與桑農的口。便寬慰道:「馮琛是戶部的尚書,他必譴人替你父親重新審案。倘若你父親果然未曾收受賄賂,應該不多少日子便能出獄。」
曹碧涵眼目濯濯,祈盼地抬起下頜:「若果真是如此,公子可否捎帶我去京城麼?我想在京城找個當差的活兒,一併等爹爹出來……光靠給老姑奶奶養豬,不曉得攢夠盤纏要到何年何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