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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他便不好再看,只問道:「蘇縣令方才好像有話要說?」

    蘇長平看了眼屋裡的丫頭,都進來了還說甚麼。便道:「也沒什麼,避避雨就走了,不打擾。」

    卻好像是說給那女孩兒聽的。

    「來,給你吃吧,別搶。」那姑娘聽到了也似未曾聽到,只是低頭忙碌著,偶爾輕輕地對蠶蟲說些什麼。

    聲音很低,卻甚為好聽,吳儂軟語,絲絲入耳。

    楚鄒不自覺又是一瞥,這一瞥,便看到她了秀麗的眉眼和倔強的唇。一陣涼風吹來,他收回眼神,打了個哈嚏。

    小榛子擔心主子犯舊疾,便問女孩道:「這位小主人可否給碗水喝,我家主子身體不勝風寒。」

    楚鄒隨聲望進那光影里,不自禁有些默默地等待,這樣的感覺竟是他長大後,在紫禁城裡從不曾對哪個宮女有過。儘管她們時不時的一見到他便面紅耳赤。

    但那女孩兒清素的臉龐映在朦朧中,卻並不抬頭答應。

    蘇長平無奈,只得硬著頭皮道:「小碧伢,給這位少爺盛碗水來。」

    小碧伢,楚鄒心弦觸動,便將她名字悄默地記在了心裡。

    第80章 『捌拾』狗尾巴糙1(修)

    那女孩兒似若不曾聽見,忽而抬頭瞥了一眼,不冷不熱道:「就在檐下的那口缸子裡,要喝自己舀了去喝。」

    小榛子一看,竟是屋檐下用來接雨水的破缸子,里外長滿了青苔,缸口還裂了一角。太監們雖在宮裡頭當奴才,到底伺候主子的物事所需皆是精挑細揀,從宮裡走到民間,腰杆兒可是直的,不由氣道:「這是給人喝的麼?我們爺金貴之軀,豈能喝這漏瓦之水?」

    她回答:「漏瓦水又怎麼了?當官的不為百姓做主鳴冤,百姓自然不樂意伺候,若是口渴了便喝,哪來這許多挑剔。」

    她說話是不客氣的,鼻子眉毛眼睛亦生得清秀而倔強。好像天生冷冰冰不愛理人,手上動作不停,又揩著桑葉去餵另一塊竹柄上的小蠶。

    楚鄒眼睛錯不開,忍不住開口:「姑娘何出此言?我父……我大奕王朝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天子腳下一片清明,你若有冤便訴之於公堂,何來不予鳴冤一說?」

    少年十四,生自皇嗣天家,第一次同一個民間少女這般開口,竟有一絲奇怪的悸動,生怕她聽去了卻得不到她回應。

    那醇潤京腔中與來俱來的貴氣,聽在女孩兒耳中是詫然的,她便抬眉凝了楚鄒一眼。但見是個比自己略長些年紀的冷俊公子,著一襲繡銀藤紋交領青袍,英姿筆挺,氣宇高華。她臉上便有些赧意,嘴硬道:「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信便問問你身旁那個縮頭縣令。」

    ……她用「你」,說明她聽了並回了他的話,楚鄒心弦兒莫名鬆弛,柔軟。

    蘇安平被噎得蹦不出話來,那女孩便執拗著,直到最後也沒給楚鄒上一口熱水。

    一場陣雨漸漸停歇,天井下光滑的青石板被洗滌一淨,幾人靴子踏水往院外踅去。楚鄒走到門下,跨出門前不自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本低著頭在餵蠶,莫名也抬起眼帘,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他抿了抿唇便走了。

    衙門師爺派了馬車,打著傘等在山岔口上。

    雨後泥濘,一路車廂晃蕩晃蕩,幾個半老的官員都有些疲累,楚鄒問縣令:「方才那個姑娘,口氣為何甚沖?」

    蘇安平大約解釋了一下,只道那小姑娘叫曹碧涵,今歲十二,父親與他是表親,原為江寧織造府的一個僉書,姓曹名奎勝。這些年大奕王朝絲織品出口量漸長,而從民間散戶收購來的成品又達不到要求,前年朝廷派下來提督織造太監,鼓勵富戶把桑農的土地高價買回,而由這些有能力與技術的富戶統一養蠶紡織,朝廷再從富戶手上統一回購。

    隔壁山陽與桃源兩縣的差事是這曹奎勝在辦,按說這曹奎勝原是個謹慎之人,偏這片地域相交的卻不少,許多事上抹不開臉面。中間似乎是各富戶間買地的價格高低不均,連帶著桑農都跟著鬧起來,最後幾方鬧得不可開交,便有傳說他私下收受賄賂,給不少富戶攤了方便。山陽可是個大縣,這裡頭油水可不少,鬧到提督府,那織造太監便把他帶京城查辦去了。一查還真是有貓膩,據說現在正被關在王八街的大牢里。那些富戶見他被下了大牢,倒也只能巴巴地閉嘴不鬧了。

    曹奎勝早年死了老婆,唯剩一個獨女養在身邊,他被下了大牢之後,州上租賃的府宅便退回給屋主。曹碧涵無處可去,便回了鄉下這間祖宅,與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姑奶奶作伴,素日靠養蠶為生。因為曹奎勝的清貧,她篤定父親不曾貪污,小小年紀竟也膽大,湊夠了盤纏就沒少上提督織造府喊冤。喊冤也沒用,那彎彎繞繞的官場豈是她能懂的,查出來證據確鑿你便沒處分說,因而對官府之人向來不給好臉色。

    十二歲……差不多的年紀。琉璃瓦紅牆根下終日遛狗晃蕩的小麟子浮上腦海,一個宮廷奢靡渾渾噩噩不知人間酸苦,一個同樣在十歲時卻已是嘗盡世事炎涼。

    這蒼生萬象。

    楚鄒默默聽著,冷睿的鳳目只是凝著糙葉上的水滴,一路上也不發表甚麼。車輪子軲轆軲轆,不多會便到達衙門。

    那場雨水下得豐厚,正好給了土地灌溉的良機,斷斷續續下過幾天之後便轉了晴。運河兩岸堤壩嚴固,船隻南來北往,哪兒看出來半分危患跡象?於是乎工部侍郎葛遠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幾頓。

    馮琛與老寧王府楚雲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一應物項開支皆有案卷在冊,他這般一說,不是分明質疑他二個偷工減料麼?秦修明掬幾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也就不敢再說甚麼「高瞻遠矚」、杞人憂天的話來,得罪人不是?

    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門別派,嘴上啟奏的未必就是心裡所想的,提出問題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憂心國事,一切皆離不開一個「利」字。楚鄒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利,卻並不出言討教,怕薄了馮琛的面,只私下裡留了心。

    夜深時執筆書與父皇,便在信中俱以稟報。方卜廉在一旁看著,便讚賞道:「吾東宮已深諳為君之城府矣。」

    今次下江淮有如順天應時,一切都顯得那般恰好與順遂,楚鄒聽了也深感欣慰,得閒時便總往鄉野遊視。那山中空氣淨透,路旁稻苗青青,四月間正是野花浪漫之時,一場細雨過後銅錢糙開出嫩紫的花骨朵兒。他在這段短暫的時日裡,難得的有過放鬆,鮮少想起宮中那些繁複的糾葛。即便後來他把這一段從腦海中抹除了。

    第81章 『捌壹』狗尾巴糙2

    在田間時常會偶遇一道單薄的倩影,他現在已知她叫曹碧涵了。她似乎每日都會在這裡拔兩籃子豬糙,然後一隻扛在背上一隻挽在腕間,走回對面那座蒼老的宅子。

    她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他沒有見過她傳說中那個七老八十的姑奶奶。那暗綠紫紅的豬糙一叢叢成片的爬在田埂上,她拔得很吃力,素淨小臉被陽光曬出細膩的汗珠,兩頰便勻開好看的紅雲。

    楚鄒知道她後院裡養著四隻小豬,有時候天晴了,她便會把豬趕出來,然後從井裡打幾桶水把它們沖洗乾淨。她似乎很愛乾淨,力氣也不小,她的豬養得表皮光亮,一點兒也不像宮裡頭那個蠢太監,一年也難得給她的路痴狗丟弟洗一回澡。

    但曹碧涵依舊是那般的嫌惡官場。楚鄒穿著綠綾地刺繡飛鳥團領袍從她身旁經過,因著自幼習武彎弓,身量看去已似十五六歲俊武,氣質與這地界的每一個男子都不同。她這時便會略略地停一下動作,像背著身子等待他掠過去一般。

    她對他的經過竟也是有留意的,卻從不開口說話。

    後來見她拔得吃力,楚鄒便叫小榛子過去幫忙。到底是力氣大,三兩下便給她把纏結的一叢給扯下來了。

    曹碧涵說了聲:「謝謝。」

    雖是對小榛子說的,但楚鄒知道她內里是對自己。

    新鮮豬糙的氣味略微刺鼻,楚鄒滯了滯呼吸,輕輕地打了個噴嚏。曹碧涵看過來,問:「你可是這個季節都會犯疾症嗎?」

    竟是被她一眼看穿了,楚鄒略有些窘迫,應道:「是,你又如何知道?」

    他冷俊如玉,鳳目睿毅,看人的時候濯濯斂著光,像在凝著你,又像是穿透深遠。曹碧涵無法多看,扭過頭去望田野:「我父親便是,但你吃魚腥糙就能好了。」說著指了指田埂上一叢青綠開著小白花的植物。

    楚鄒並不以為意,只問:「你父親的案子是怎麼一回事?」

    提起父親,曹碧涵剛剛親和的臉色復又不大好看了。含了含唇瓣,冷聲道:「那些當官的皆過河拆橋,眼瞅著差事辦好,便誣賴我父親貪污受賄,自個往上報了功勞。但我終日伴著父親,他兜裡頭有幾倆銀子我豈會不知,真若是貪了,何用帶著我在外頭租賃屋宅。一定是被人陷害了的,待我攢夠盤纏,我便去京城天子腳下為他擊鼓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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