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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楚昂默然聆聽著,倒不知這小子經年拘在深宮之中,短短時日卻能把方圓地域瞭然至此。想起楚鄒初從江淮回京時被曬成麥色的皮膚,他心中是讚賞的,總算這麼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而關於運河治水之困,若然換做他自己,只怕也是這樣決議。
楚昂便道:「百姓皆是如此,上位者施政若給予他好處,便予以你頌讚。若反叫他吃虧,不管你原意是好是壞,又或舉措是對是錯,罵聲便歸於你承擔。我兒無錯,但錯就錯在未上書請朕定奪,否則如今這紙上諷喻的,便不是你而是父皇。」
他說著輕輕拍了拍楚鄒的肩膀站起來。
那玄色袍擺拂風掠過身旁,楚鄒便生出後覺的窘迫,解釋道:「兒臣知錯,彼時忽然收到母后來信,歸心似箭,一切便來不及細較與深思。」
他一提起孫香寧,楚昂便又不忍,那突然的離世只叫人傷斷肝腸,至今想起來依舊難能釋懷。便寬撫地扯唇笑道:「吃一塹長一智罷。但此事因你而起,便依舊由你終結。朕已派馮深與楚雲旭籌備行程,這些日子你做好準備,中旬前後便再下一趟江淮。」
楚鄒這才默默舒了口氣,點點頭站起來。
那身量修挺,已經逾過楚昂的肩頭了。楚昂看一眼桌沿的梨汁羹,心中便拂過悵然,想起初繼位的那一年,賭氣不睬人的孫香寧叫兒子端湯過來試探。而如果時間可以倒轉,他是多麼希望那冷淡坤寧宮的三年可以重來,哪怕就讓肅王安在宮中的手腳再多蹦躂幾年,也必不叫他母子淒冷度過那最美最珍貴的一段年華。
楚昂撫了撫兒子的鬢角:「十年了,明歲我兒將滿十五,你母后若在,又該要操心你婚事。我兒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楚鄒卻是一片空白,只淡漠應道:「東宮儲妃須度嫻禮法,貞靜溫莊,或如從民間選一個便是,此事兒臣全憑父皇旨意。」
……
進殿時正午,出來時已是未時過半,宮牆下人影往來進出,又要為今夜各宮主子的膳食與就寢而預備。坤寧宮檐角因為蟲蝕,略有些掉灰,直殿監著人過來修繕,匠工挑著白灰與木頭進出,三月的天乾燥,那塵土味道便讓楚鄒不適。原準備去母后宮中坐坐,臨了便轉而踅下台階,一路出內左門往景運門走。
空曠的場院下,一道杏黃色刺繡蟠龍常袍繾風而來,那華冠玉面,只叫正昏昏欲睡的小麟子與宋玉柔猛地打了個咯噔。大眼瞪小眼看了看,頃刻又比著誰快的把眼兒闔上。
楚鄒視力好,老遠瞄一眼早就發現了。曉得兩臭小子在裝睡,只是不說話,一路負著手往寧壽門台階上踅去。
……
沒有意外的,一會兒小榛子就勾著肩膀出來了。宮牆下風把太監的低語吹散,聽不清說了什麼,然後小麟子和宋玉柔便也勾著肩膀、垂著腦袋地被叫了進去。
第76章 『柒陸』坤寧失火
書房裡氣氛肅沉,兩小子一蘭一綠的站在黃花梨透雕龍紋書案前,直條條地耷拉著腦袋。正中的西番蓮扶手椅上,楚鄒隨手掂量畫冊,少年板著如玉的臉龐一語不發。
瀝粉貼金的梁楣下靜悄悄的,忽而兩個抬起頭瞄他一眼,眸瞳中的感覺都是澀澀的,好似在說:「啊,奴才今天才算認識你太子爺。」
這讓楚鄒有些對牛彈琴的著惱,便冷慍道:「在西洋雕刻史上,人體是一種美學藝術。便是我華夏,女媧摶土造人,亦參照其自身之形體,並使青年兩性婚配,乃福佑社稷之正神。心中純淨之人,看的是線條與色彩;心術不正者,看了則耳目污穢,是為褻瀆天地神靈也。」
兩個聽了頓時悚然噤聲,少頃,小麟子囁嚅著唇兒:「我們沒看。」
聲音細得跟蚊蠅似的,顯然很沒說服力。
宋玉柔眼珠子骨碌一轉,連忙接口道:「她看了,我也看了。我是看見書掉在地上,所以順手拾了起來。」
小麟子便猜他那時一定貓在窗戶外頭看自己,不然連動作都複述得這麼仔細。嘟著腮幫子駁回去:「你胡說,是你先看了,書掉在地上被我撿起來。」
紫禁城裡走動的爺兒,哪一個拎出來身份都不低,她對著別的世子小姐都是謙卑恭順,時而見人從身邊路過,都是按規矩退在牆根下站著,等人過去了才開始走動。對著宋玉柔卻不懼,一口一個你和我。
宋玉柔倒是從沒意識到這一點,只篤定地說:「那是你。你小時候就是個尿多的蠢奴才,總把自己和我認混了。」
說得好像是真的一樣,聽多了小麟子都被他糊弄暈,不曉得什麼時候蹲在牆根下撒尿被他看見了。
兩個差不多的身條兒,又差不多的女氣,看在楚鄒眼裡是頭疼的,怎就偏生選了這倆奴才?顰著眉宇不說話。小麟子拿眼睛看他,黑潼潼水汪汪的,他對她是有心偏袒些,知道這蠢蛋沒宋玉柔那小子滑頭。
默了默便道:「既是都看了,犯了錯便要受懲罰。兩個辦法自選一個,第一,爺近日要下一趟江淮,路上須得人照料起居,你兩個中間哪一個隨我去;二嘛……」
二嘛他還沒想出來,但又不想讓他兩個鬆一口氣,便故作玄虛道:「你們倆誰先選第一?」
出宮啊……小麟子犯躊躇。宋玉柔小盤算滴溜轉,猜太子爺這麼繞彎子,那第二絕對更不是什麼好差事,趕緊毫不猶豫道:「我去!太子爺走哪兒我跟您到哪兒!」
這可不是楚鄒想聽的,楚鄒若有所指道:「江淮久旱無雨,跟著爺下江淮,每日須在山間水道上走動,靴子是沾土的,犯了病還容易咳嗽,洗個熱水也不易,吃得更是粗糙簡陋,可沒誰在身邊知冷知熱……你確定要隨本太子去麼?」話雖是對宋玉柔說,鳳目卻濯濯地盯著小麟子,意有所指。
宋玉柔可沒這麼好嚇唬,越發昂首揚眉赤膽忠肝道:「君子一言重如泰山,豈能出爾反爾?身為太子伴讀,理應為太子爺兩肋插刀,不過吃幾口糙土罷,便豁出性命又何妨?」
信誓旦旦。
楚鄒自動過濾了,依舊不甘心地望向小麟子:「你呢?」
小麟子躲閃地瞥過眼神兒:「奴……奴才選第二個。」兩頰微紅,就打死了也不肯出宮啊。
……
「咚----咚!咚!」
亥正時分,履順門外更子打過一慢二快,漆紅宮牆上除了巡邏路過的禁衛,不見人影活物。
寧壽宮內殿裡依舊未眠,紫檀木福壽雕洗臉架子旁小麟子光著上身,兩手側舉著一隻長嘴花瓶兒,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坐得手都酸了還不得放下來,她的爺叫她學書上那黃毛綠眼睛鬼舉瓶子哩。
楚鄒悠然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手中刻刀剔著一截紅雪松木,發出輕微的窸窣刮挑聲。已近深夜了,少年覺多,小麟子頻頻打瞌睡,清秀的小臉蛋上滿是倦意,忍不住了就問:「爺得到什麼時候才能好?」
楚鄒板著臉,面無表情:「挺久,別動,刻壞了還得重新來。」
爺一不高興又折磨人哩,小麟子默默頹唐:「爺為何不照著畫裡頭刻,奴才手都舉酸了。」氤氳的聲調兒,不自知的帶著點嬌憨。
放在往常楚鄒怕是心又軟了,這會兒可不,偏硬著心腸:「這不是你惹了我麼?」斜眸看她一眼,櫻紅的小口兒秀挺的鼻子,肩兒窄窄的,燭火將她映照出一圈幽黃的柔和光影,他手上動作不停,一個走神便刻出一抹女兒氣的雛形。道:「後悔了還來得及,爺給個機會你重新選。」
小麟子可不後悔,她在細微之處最是懂得盤算的,都舉了一晚上,再後悔前頭的功夫白費了。忍一忍就可以不用出宮,便默著不說話。
楚鄒等了一會沒聲息,暗自又氣不打一處來。就知道這奴才關鍵時刻靠不住,平日一口一個主子爺,要緊時候她自個的命比誰都看重,他在她心中算什麼?一隻殿柱子上爬的蜈蚣都比他寶貝。
楚鄒冷哼,俊美的唇線噙著諷弄:「你就是這麼對你主子爺的……我母后走了才幾年,你就把她說的都忘乾淨了,母后叫你照顧我,你是怎麼照顧的?整日個不是上樹就是鑽洞,螞蟻都被你帶進爺的茶杯里,床底下能爬出蚯蚓來。出了事兒便叫你主子爺扛著,換你主子爺照顧你還差不多。當初答應母后時信誓旦旦,如今人走茶涼,旁人對你一個好臉子,你就巴心巴肺地貼過去,不顧你自個爺兒的死活。」
他素日對人言語極少,慣常是板著一張清貴的臉龐。一旦開口數落起小麟子,數落起來能把帳本從十年前翻一番。
小麟子不知道那「旁人」指的是誰,低聲辯解:「奴才在乎爺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