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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三皇子楚鄴有些尷尬,從來什麼都比不過二哥,如今卻比二哥快。當下便答得謙虛:「在保大坊中街,把原來的老禮親王府修整修整,只怕是要等到明歲開春了。」

    楚鄒贊好,這才對跟班小榛子道:「去給爺把她叫進來。」微抿著薄唇,眉宇高凜,不像小時候,如今可是一句也不叫楚鄺占上風。

    小榛子低低應一聲是,轉身踅出門去。

    ~~

    「下來呀,下來呀----」

    前星門內的老槐樹下,一群三五七八歲的小孩兒仰著腦袋一聲聲叫。

    四歲的皇九子楚鄎巴巴站在樹下,著一抹棗紅圓領小袍服,著急得不停墊腳丫。他的五官像極了孫皇后,眉眼口鼻是柔秀的,心腸也是柔軟。三月的樹葉子還沒長出來,那枝杈上掛著一個孤單的鳥巢,有隻小雛鳥在巢里嘰喳叫,它沒有鳥媽媽。楚鄎便要小麟子給他把鳥兒抱下來,他養它。

    他到兩三歲知事理後,才曉得了自己一生下來便沒有了母后,是被個大宮女撫養長大的。像是因著憐惜自己的身世,對著這隻鳥兒也親善。小麟子無限疼他,二話不說就撩袍子爬上樹了。

    這會兒倒是把鳥捂在懷裡,可惜袍尾巴被一截樹岔子勾住,回不了頭看,又怕回了頭把鳥兒掉下去摔死了。半個人掛在樹杆上,叫底下太監:「快,誰去拿個網子,幫我先把小鳥接住!」

    楚鄎催促去拿,幾個太監手忙腳亂不曉得從哪弄來一塊破布,因為走得急,不慎把前頭誰人撞上了。抬頭一看,齊肩圓領江牙海水的織金蟒袍,竟然是司禮監大總管戚世忠,嚇得撲通跪在地上直磕頭求饒命。

    戚世忠原是帶話路過,便與太子少傅宋岩一道從這裡經過,聽這般唧唧喳喳,便跟著踅入仁祥門內。

    裡頭小麟子正在掙扎,仰頭看見戚世忠來了,驚得叫一聲「戚爸爸」。嘶啦----,袍擺終於撕裂,少年清長的身板兒從樹上砸下來。

    好在黃土鬆軟,除了膝蓋麻痛,並沒有出什麼事。戚世忠看她一眼,看著她如今眉兒眼兒的一點一點悄然絕色起來,自個卻不自知的像個小子。他從來都只是不親不淡地旁觀著,不動聲色應一聲:「甭淘氣,仔細磕傷了腦袋。」

    「誒。」小麟子在他跟前總是拘束,頷首靦腆一笑,跑到楚鄎跟前:「瞧,幸好鳥沒受傷!」

    怎生得腦袋一晃,綰髮的簪子卻掉下來。她因著打小飲食周到,頭發生得是又黑又亮,還帶著點兒天然的細軟。那及肩青絲因為綰久了有些曲卷,襯著她潔淨的小臉蛋便像個女孩兒一樣柔和,鼻子,眉眼,甚至是半張的微微上翹的唇兒,都與從前某道香魂那麼那麼的相像……

    錦秀本在低頭給楚鄎餵飯,詫然一瞬間便愣愕住。那廂宋岩才剛欲走,腳下的步子也兀地一頓。

    但也只是那一瞬間,頃刻小麟子便把髮簪子綰上了,兩排白牙並齒一笑,又是個十歲的青蔥小男孩兒。

    雛鳥翅膀上沾了灰,似乎羽翼被什麼傷了,還有點結痂的血塊。

    「它病了。它娘親不要它。」楚鄎皺著眉頭心疼,講到娘親時總帶著一抹被遺棄的憂傷。

    小麟子便牽著他的袖子走去樹底下:「讓奴才吹吹,回頭奴才便去御藥房找魏錢寶拿藥。」

    宋岩便未將她那一幕看仔細,只當做是看閃了眼神。正待要拐出仁祥門,怎生目光卻猛然在錦秀的背影定住。

    那盈盈莞爾,幾分熟悉,所不同的只是當年青春的垂髮綰做了大宮女的圓髻。

    太遙遠了,這十年間宋岩後來其實從未有過回憶。

    朴玉兒……念起名字都已是生澀。但若是與她同住的秀女沒死,一直就在宮裡,那她後來又去了哪裡?還有那個傾盆大雨之夜隱約聽到的難產,多少年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挺拔的身軀揩著黑油紙傘正欲踅過來,戚世忠瞥見了,便吊著幽長的嗓音打斷道:「齋宮東西配殿不在這前星門裡,宋大人怕是走錯了。」

    那邊錦秀一聽到「宋大人」三個字,心弦兒一悸,連忙作端碗餵飯的模樣蜷去了樹底下。

    東廠番子無孔不入,但凡一丁點蛛絲馬跡都能把最隱秘的給挖出來,宋岩劍眉一凜,驀地便止了步子。

    今日張貴妃邀楚妙進宮,楚妙便帶著四個孩子進宮了。最小的兒子宋玉燕才二歲,跟著他姐姐被抱來了齋宮。楚妙怕不放心,叫宋岩從乾清宮出來順路把孩子帶上,宋岩便做面無波瀾地離開了。

    ……就算死了活著又如何,而今他業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時已至中年,三十五歲為人夫為人父為人臣。

    戚世忠立在牆根下不動,風吹著蟒袍的鱗紋海波發出撲簌輕響。

    小麟子與楚鄎在樹底下撫著小雛鳥啾啾說話,錦秀做不經意地端著碗站去戚世忠身旁,謙卑地福了福身子:「請公公安。」

    戚世忠鼻腔里吭出冷哼,眼睛看也不看她:「總盯著個小太監做什麼?」

    錦秀對剛才那一樁心有餘悸,聲音尚帶單薄:「公公的這個乾兒子,可知是幾時進宮的?奴婢看著與一舊友好生相象。」

    對於這個傳說中手握生殺權柄的東廠頭子,錦秀總是謹小慎微,生怕哪一個不慎惹了他的惱,多少年都是低聲細語。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戚世忠當年為什麼要留自己,那個幽森淒冷的闈房廂格子裡,傾盆大雨敲打著窗戶,她跪在朴玉兒被吊起的屍體前,聲聲哭訴著不是故意害她,是為了要救她的命。原只當是自個也要被滅口了,哪兒想恰從玄武門進來的戚世忠卻叫桂盛留了她一條生路,還把她當年入宮做秀女的痕跡抹去,素日給她送膳的太監也莫名沒了蹤影。

    雖然戚世忠將她放在張貴妃身邊,十年了不聞不問。但那乾西所里殉葬的宮妃太淒太慘,她這些年惜命,只是兢兢業業地躲著人,諸事也不爭出頭。只要不遇到宋岩,便什麼事也沒有。怎知道卻忽然冒出來這樣一張臉兒,三五不時地提醒著自己那一段不堪。又偏是個被閹割了的男孩。

    戚世忠覷了眼錦秀低垂的眼帘,卻是不允她亂揣測小麟子的。閹人卑賤,螻蟻可欺,他自進宮來,有生之年的目的便是要位極人臣,所以把桂盛放去了孫皇后跟前,錦秀安在了張貴妃身邊。但孫皇后不重用太監,張貴妃心思雖多到底不夠狠,諸事皆以不忤逆皇帝為準則。他這麼多年觀察,倒還就是眼前這個默默無聲的前朝秀女有些用度。有嫉妒,害了人還能不疚不愧的把責任往被害的身上推卸,心中藏著念想卻能忍耐,並不為周遭察覺。

    但那小太監不到年齡卻是不能動的,戚世忠便只道:「太子爺跟前的人不要亂動心思。好容易得了門好差事,別自個把自個的路給斷送。」說著拂過袍擺,轉身出了仁祥門。

    錦秀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得低聲應了句「是」。

    第74章 『柒肆』午後尋爺

    正午的風輕盈的,微微的,吹著少年歪瓜裂棗的袍擺。那黑紗短靴踏著青石磚面踅進齋宮門,腳後跟不點地是奴才應有的走姿。

    院子裡風過輕塵,顯得很安靜,兩口缸子大張著嘴,因為月初換水,直殿監的太監還沒來得及給滿上。對面西配殿望過去空空,郡主們應該吃完都隨二公主楚池走了。

    原本戒齋對於晚一輩的來說就是走個場面,這些千金嬌養的小姐,自個府上多少山珍海味不吃,哪裡稀得吃宮裡頭平淡無味的食兒。楚池因著妝容首飾多,在貴女堆里很受捧場,這會兒該是一群又往她的宮裡聚去了。但楚池打小一向刻意隔閡著楚湄,已經九歲的楚湄雖生得比楚池要好看,因為聽覺不好,這時候一般也不去討嫌,總會去永和宮裡陪陪她的母妃。

    小麟子走去東配殿,趴在窗子上往裡看。像個小樹苗一樣的身條兒,肩窄窄的,腿兒直長,微踮著足尖,俊秀小臉蛋正貼著那紗窗。紗窗朦朧,屋裡頭光線有些陰暗,只看見一個人影兒端坐在桌沿,著一襲灰藍的團鶴繡交領常袍,五官瘦削而清雋,應該是三皇子楚鄴。

    忽而瞥眼瞄見她,便對她笑:「進來吧,就本皇子一個。」

    他對她笑容總是暖而寵,小麟子聆音察理、鑒貌辨色,是不怕他的。自從孫皇后走後,楚鄒對她的管束便很寬容,她得空了總能夠去楚鄴那裡玩兒。努努因著那一窩小狗崽子,後來就變成了楚鄴的狗。但那隻黃毛啞巴狗從幼小時候就陪著小麟子,小麟子念舊心軟,時不時還會回去看看它,因此這些年來和楚鄴是不陌生的。

    她隔窗卯著櫻桃小口兒,烏眼珠子澈亮,輕輕問:「奴才的太子爺吶。」

    她因著他的溫柔,在他的跟前便也是收斂的,聲音一輕下來便特別的動聽,帶著一抹女孩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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