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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小麟子邁著台階走上去,將滿七歲的身條兒像男孩子一樣削長,桂盛看見了也跟看不見,歪眼睛撇脖子地看向別處。
小麟子就逕自往坤寧宮的正殿裡走,正殿裡的擺設依舊,迎面一張三彎腿羅漢錦榻,金黃刺繡的紋路繁複斑斕;角落多寶柜上還放著孫皇后的一干瓶瓶罐罐,几案上一叢未用完的顏料,還有一個長頸胖肚子的花瓶,瓶身上畫一副重陽登山圖,柿子在枝杈上碩果纍纍,黃燦燦的像一顆顆金元寶。畫筆才落至一半,應該是肚子就痛了,那登山圖上女人的裙裳便永遠地恍惚在半山腰。桂盛也沒讓把東西收起來,依舊原樣的擺放著,每天命掃灑太監過來擦一擦。
還有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盒、內殿的床榻上錦褥交疊,一切的感覺都好像孫皇后還在。那光影朦朧間,似乎一回頭,又能看見她坐在黃花梨四腿圓香凳上調脂抹畫,忽而頷首抬眉,對人嗔嗤一笑。
妝檯底下還窩著一叢磕磣的小碗勺,是小麟子從前過家家用的,但好像過了六歲半她就對這些不感興趣了。對那一盒盒胭脂水粉卻是好奇心濃烈,有時候站著站著,便踮起腳尖伸手揩一點,往自個兒的櫻桃小口上塗抹。銅鏡前映出一張男生女相的小臉蛋,烏眼珠子黑亮黑亮,她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看得一目不錯,心是被痴迷的。但若是被桂盛看見了,決計又是要挨呵斥的,什麼男不男女不女,小太監妖里妖氣欠教訓,早晚該把你拖出去挨一百大板子!
齜著牙,牙fèng里磨出的話陰森歹毒,訓斥人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從前是怕被孫皇后聽見,如今卻是帶了惆悵的。惆悵在心中散不去,話便不能說得太多,說多了心亂。小麟子根本也不怕他,舔了舔把胭脂舔乾淨,自去偏殿後頭找李嬤嬤。
李嬤嬤沒有被打發走,依然留守在這座空寂的宮牆裡,為孫皇后半生眷戀的夫婿調理著飲食。小麟子隔三差五便過來陪她。這個從十幾歲起就看著孫皇后長大,然後又照顧了孫皇后兒女們的中年婦人,因為孫皇后的離世,黑亮的青絲上一夜之間多了幾道白髮。半生沒兒女,聽小麟子軟甜地叫她一聲「阿嬤」,她總是能笑起來的,眼角略微帶幾道魚尾紋。
教小麟子識字數數的活兒後來便都是李嬤嬤。自從孫皇后走後,小麟子謹記著她在床榻前叮嚀的一番話,為了能更好地照顧太子爺,功課學得非常刻苦用心。
楚鄒反反覆覆病了有一個多月,病好後整個人瘦脫了形。少年清削的身量掛著寬鬆的衣袍,俊美面龐也如玉削鑿,眼目里都是孤冷與明睿,遙遠迷離地也不知道望向什麼。小麟子心疼他,每次學完字回去,便在御膳房的小灶上為他燉湯煮羹。得哮喘的不能吃蝦蟹海魚雞蛋黃和公雞,他的口味也隨了他母后,喜歡吃清淡養眼的飲食。她就給他煮了百合梨子湯,再撒幾顆補益生津的枸杞子,紅紅白白妝點著,一路穿過皇極門,送去他的寧壽宮裡頭,吹涼了一口口伺候他喝下去。
但因為楚鄒對她的冷漠不搭睬與存心裝死人折磨,除了照顧他三餐起居,小麟子已經習慣了不再從他那裡有所求。她對他的好,皆因著心底里那份尋不著因由的憐疼,就好像她的出生是為了迎接他的入宮,付出是天註定的,無有理由。每次送完東西,她就自己在宮牆下晃悠,並不黏在他的跟前討嫌兒。
臊啞巴狗最近迷上了三殿下的皇子所,不去叫它就不肯回來。小麟子每天幫老太監從御藥房取完藥,回來的路上便要拐進清寧宮喊狗。清寧宮裡如今只住著二皇子和三皇子,她從三道門裡進去,會先路過二皇子的居所。楚鄺時常在院子裡玩劍,那挺拔的英姿逸散著一種消沉,他如今是被冷落的,一切的光輝皆被東宮的太子爺罩去。老遠看見小麟子過來,便會意味深長地對她扯唇笑笑,是冷鷙的,帶著點瓮中捉鱉的挑弄。他拿捏了她一見他就會臉紅的短把,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戲弄她的機會。小麟子往往假裝看著頭頂的瓦檐,漠然地從他盯凝之下掠過去,再往旁邊就是三殿下的住所了,她的啞巴狗就窩在那裡撒歡。
奉先殿前的銅缸旁,不曉得哪只狡猾的母狗生了一窩小崽,先祖家廟裡生下的活物是殺不得的,楚鄴看見了便將狗崽們撿回來。不知怎麼就被努努知道了,老遠的嗅著味道整日往這裡鑽。楚鄴脾氣慣是耐煩清潤的,曉得那是小麟子的跟班狗,便也不拘不趕它,任由著它來去。
小麟子於是天天的來造訪,索性楚鄴看見她來也是高興的。將滿十二歲的他生得依舊是清瘦,眉目間卻不掩朗朗俊逸。皇帝的幾個兒子都從不同地方像著他們的父皇,楚鄴的清弱便似裕親王府時寡寞的楚昂,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卻是溫暖的。
他也喜歡看書寫字,見小麟子進來,總會從書中抬起眼帘,對她漾開一縷暖笑:「你來了?它在後面。」
那眼眸亮熠熠的,似是欣喜,小麟子便會不自覺地因此放鬆。「嗯,奴才擾著三爺了。」對他點點頭,自去後面揪她的狗。
狗窩被布置得很是舒適,七八隻巴掌大的小奶狗軟茸茸地團在一處,努努用狗嘴子拱拱這隻,又蹭蹭那隻,任小麟子怎麼拖怎麼拽,天不黑就是不肯走。
小麟子只好去前頭看楚鄴寫字,楚鄴從不見不耐煩,只是靜默著,任她墊著腳尖趴在桌子上看他。
小麟子在這裡是能得到來自主子爺的那種溫暖的,因而就常來。有時給楚鄒做的糕兒點心多出來了,也會勻出一部分帶過來給楚鄴。當然,這些都得繞過楚鄺的視線,否則不定就被他先搶走了。楚鄴甚好侍候,從不問是什麼,修長手指一揩,便送去了嘴裡。回回都有打賞,都是小麟子喜歡的小物什,或者是一隻醜八怪風箏,或又變作一朵花蝴蝶掛墜,忽而是男孩喜歡的,忽而是女孩兒喜歡的,他與她相處的光陰甚少,倒像是很懂得她。
當奉天門前的大石獅子嘴裡結了冰條兒,紫禁城裡便迎來了六七年間最大的一場雪。
忽如一夜梨花白,清早起來連呼出的氣都似能結成冰。皚皚厚雪把東一長街上的青磚石地面覆蓋,腳碾過去一個個尺厚的深洞,直殿監的奴才忙著給各宮各門的銅鐵缸子套護罩,坤寧宮因為沒有了主子,便鮮少有人進出了。小麟子會一個人坐在景和門外的台階上發呆,冷風拂過她俊秀豐妍的小臉頰,就像太子爺母后輕輕摸著她的臉,那樣的溫柔仁愛。她總是很享受,也很懷念。
六七歲的小孩兒,眼睛黑亮的看著世界,也不知道腦袋裡鎮日裝著些什麼。
楚鄒著一襲玄色修身青龍袍,手握長弓從她身旁走過去,漆紅宮牆下身影瘦削,她看見了便連忙低下頭不看他,生怕他以為自己又想黏纏他不放。
穿一抹天青色的小曳撒,耷拉著細卷的眼睫兒,只是低頭看著跟前的台階。皂黑小靴子旁膩著一隻奶狗,灰白的毛色軟茸茸的。怕狗冷,叫李嬤嬤給她裁了件小褂子,也給她的狗穿上了。
蠢尿炕子,那狗可是三哥打賞給她的。
楚鄒便不自禁駐足下來,斜眼靜默地睨著她看。她現在長大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朋友,除了當差,便會在宮牆下玩兒。但這三丈宮牆內她還能從哪兒找到朋友,那對雙胞胎兄弟,他們叫她站在樹底下,用竹竿挑著樹上的果子叫她站在下面接,她接不准,一個錯神果子掉下來,就正正砸在了她的腦門子上。那兄弟二個互相擠眉弄眼,咧嘴嘁嘁地笑,她自己還樂在其中,撿起果子擦擦就咬一口。還叫她半蹲著扮作山羊,那八]九歲的半大太監壓著她的小脊背跳過來又跳過去,輪到她跳了,因為長得太矮,攀了半天攀不上,又只得作罷。為了結交小玩伴,她也是夠了。
他這樣倨傲地睨著她,小麟子本來假裝看不見,睨久了只好窘迫地站起來:「奴才給太子爺請安。」
楚鄒冷蔑地揚著下頜:「你如今除了當差,其餘就不準備要你的主子了?和三哥好?」
小麟子不答,腳尖兒蠕著地板:「是太子爺先不要奴才的。」
嗓音裡帶著點委屈,楚鄒對她沒有抵抗力,他被她擁護和崇拜慣了,忽然不理睬自己,那種反差是叫他不落意的。
楚鄒齜牙:「你再說一句我就真不要你了。」
他已經很久未曾正經開口與人說過話了,嗓音裡帶著一絲澀啞。宮裡的人都傳說皇后離世後太子性情大變,父皇並未吭聲,他便也懶於去解釋。忽而這樣對她說話,是彆扭的。
冬天的窗戶關得嚴實,澡盆里的蒸汽熏得滿屋子云里霧裡,他就喜歡把自己沉浸在這樣看不清的朦朧中,叫小麟子隔著盆兒蹲在他身邊給他洗澡。
沒有理由的,從四歲那年開始,就喜歡她軟綿綿的手腳在他的身體上來去。這種又癢又帶著一點痛的感覺是享受的,亦是陶醉於一种放空的自我折磨。
那水溫潤,小麟子趴著桶沿,白皙小手兒在他的胸前脊後撫著搓著,霧氣把她的小臉蛋熏得粉撲撲的,此時的楚鄒才是最放鬆的。思緒在放空中飛揚,在孫皇后去世的前半年裡,楚鄒總是時時忍不住就想起她,想她初進宮時的鮮活嬌俏,想她生產時強抑住的喊叫,還有與父皇從前的恩愛、後來鬧翻又和好的那些沙沙動靜,最後見不到一面說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