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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近七月的時候楚鄒來了一封信,信中說只怕是不能按時回程了。江淮一帶的官員,許多表面看似廉潔,實則暗地裡貪贓枉法,導致當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撥下去的款項不少,到了州府便被層層盤剝,真要治理了再從百姓身上勒索一輪。說淮陰縣底下有民眾聚眾鬧事,百姓拿著鋤刀把縣衙與驛館團團圍堵住,大抵需要耽擱些時日。
等到信傳入宮中的時候,案子卻已經被他告破了。是楚鄒主的案,帶著小榛子化成百姓,親自下到民間去體察,末了著幾個百姓擊鼓鳴冤,一層層順水推舟往下扒皮,把那個縣令揭得沒臉兒,一竿子鄉官亦個個狗血狼狽。卻還不敢算計他,因為曉得這乃是當今聖前最得寵的皇四子,也只得服罪認了栽。
少年太子爺不過十歲,然則舉止氣度間已然持斂老成,生得是疏眉朗目冷俊高貴,辦事也果決不拖泥帶水。這縣令聽說與宮中哪個閹黨頭目是帶著親戚的,他當堂一審說辦就辦了,叫當地民間無不拍手稱快。朝廷官員得知消息,亦紛紛奏疏上表,道皇太子得瞻聖上之龍威,是我大奕王朝之福氣也。皇帝臉面上亦是有光的,入坤寧中見皇后時目中都帶著笑意,亦默默放任楚鄒的繼續行事。
楚鄒在信中說:「不到民間不知民間萬象,有豐衣足食者,亦有陋屋貧病者,皆天下蒼生也。兒臣此次出宮收穫良多,望母后切切保重身體,他日也與父皇同游這天下萬景。」那字句間雖短,卻已含持重,孫皇后是欣慰的,便也提筆給他回了一封信。
此時孫皇后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身子有些臃重,那封信卻寫得老長,交與小路子一路送去東華門的值班房。
小麟子便也趁吳全有去御膳茶房巡視的空隙,貓去他的屋子裡,趴在桌子上用他的紙和墨筆,悄悄畫了張圖塞進去。只會看字兒不會寫,畫了一隻醜八怪大鳥,張著兩隻爪子,爪子下面抓著個大耳朵帽的小太監,飛越黃瓦紅牆去找他。她本來想畫傳說中的崇山峻岭,可是她沒見過山,也不曉得嶺是什麼樣,紫禁城裡只有十米的紅紅高牆還有望不盡的蒼穹,她便畫了鳥兒飛出宮殿,想讓他明白自己在催他回來。
生怕是桂盛去送信,到時候把她的那張扯出來扔掉了。一路跟著小路子走,見他把信送到了番子差的手上,這才默默地鬆了口氣。孫皇后什麼不知道?只是裝糊塗不戳穿。
月份漸漸地大了,因為休息調養得好,這一回她孕中的臉色是姣好的,並無懷老五時的憔悴。少腹卻是高高地隆起來,像是一座驕傲的小山坡。
小麟子對孫皇后的肚子充滿好奇,眼睜睜一天天地看著它大起來,有時還會動一動,她的眼皮子也就跟著動一動。
孫皇后覺得好笑,叫她過來摸:「你摸摸看,猜是皇子還是公主吶?」
小麟子便怯怯地伸出手摸,手心有淡淡的暖熱,摸得小心翼翼。那高聳的肚子帶給她一種奇妙的來自母性的柔軟,她烏亮的眼睛裡便充滿了對生命的神奇,囁嚅著櫻紅的小口兒:「是小公主。」
心裡想起廣生左門內那個漂亮的小主子,小臉蛋上就不由自主漾開紅暈。宮女奴才們都曉得她偷看三公主,紛紛「嘁嘁」地捂嘴好笑。
孫皇后問她:「可喜歡你家太子爺嗎?」
鼓著腮幫子不答,孫皇后說不答可沒機會了,下封信里本宮就告訴他,說你喜歡三公主楚湄哩,小太監不害臊,該掌嘴皮子。
小麟子這才張口:「奴才只是想和三公主玩兒……太子爺不要奴才了。」
扭擰著,眼裡頭一絲絲沮喪。她自個不曉得自個是女孩兒,可管不住心裡對主子的崇慕。
孫皇后假作看不懂,老四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當真厭棄一件東西,定是眼不見為淨,打發走了就不會再讓她在眼皮底下擾心。倘若是真不要她,哪裡會容她在自己跟前討寵兒。
孫皇后便嗔戲道:「他可沒不要你,他是主子爺,主子對奴才自然脾氣大些,你得學著哄好他。」
小麟子懵懂地點點頭。
第69章 『陸玖』戀眷宮牆(2)
小麟子懵懂地點點頭。
孫皇后曉得她對楚鄒是巴心巴肺地好,私下裡其實也有曾叫人調查過,曉得她在宮中是不上冊的。一個小丫頭被當做太監養著,在宮裡也不記名不記冊,大約便是早晚要隨收養太監出宮的。
孫皇后便對小麟子道:「你可聽好了啊,如果將來你要出宮,那就永遠不要喜歡你的太子爺。你太子爺是個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邊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說,心裡總不忘惦記。便是從前那犯了事兒的小順子,他後來也沒少暗中吩咐人提點照拂。
若是將來一直留在宮裡,那你就答應本宮,替我好好照顧他。只對他一個人好,不管他將來是好了還是壞了,都對他不離不棄。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對你發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腳兒,咳嗽了給他燉梨子,下雪了在他身邊給他暖床,他難過了你就替我撫撫他胸口,他高興了你就陪他笑笑……總之,把你在這世上能對一個人的好,全部都給他。你說你會做到嗎?」
孫皇后說得很慢,眼眸里都是對這個命中注定傷情義的兒子的愛憐。對小麟子說:「你太子爺從小背負太多,他哥哥對他不親,姐姐也出嫁了,本宮若不得閒,就只剩下你一個陪在他身邊,你可不能辜負了他。」
小麟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何太子爺母后的目光會這樣遙遠,笑容也飄渺朦朧。但是孫皇后撫在她頭上的手是溫暖慈愛的,像一種娘親的感覺,雖然她並不明白這世上娘親的存在於她有什麼意義,但因著這撫摸,她的心裡就軟軟酸酸的。只是很認真地點著頭,把孫皇后的每一字每一句話都刻在了心裡。
孫皇后是在七月下旬走的,生皇九子時早產加上難產,分娩的時候硬撐著疼了兩天一夜,孩子是平安出生了,生完卻大出血忽然地故去。
去得毫無徵兆,又或許其實在懷孕後期的時候,她自己便已有些隱隱約約地覺察精力不支。只是彼時月份已足,說不要已是太晚,便鎮日裡含笑遮掩著,暗自預備聽天由命一搏。所以才會提前與小麟子叮嚀那一番話。
彼時楚鄒才接到母后寄來的信,信上說:「風吹過三丈宮牆,謝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長街上消失了我兒幼年的身影,有隻小風箏卻依舊在牆頭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是他在接替當年的你。我把你交給他,是怕生下老九之後,再無暇對你顧及;又怕哪一日我不在了,我兒恐怕心感孤獨。這世事原本百態萬千,或敵或友,或虛或實,我兒已學會辨識萬象,叫做母后的深感快慰。但亦須培植左右忠堅,須知孤臂無援,遇事且衡且忍,對你後來必能深受其益……」
她故意把小麟子寫成是「他」,是怕小麟子他年總會離開,倒不如不叫兒子此刻知道性別。那字跡娟秀,興來灑落,筆如雲煙,是母后一生唯一給楚鄒留下的一封信。信箋里還夾著一張拙劣的小畫,鳥人與宮牆,楚鄒瞄一眼便掠過去,都無心細看,就給融去了風中。
原本出京時便隱隱有些勾扯難斷,在接到這封信後便愈發的心緒不安,把一應事務都拋下,一路快馬加鞭地往京城緊趕。清早的東華門外霧氣迷茫,他到了也不下馬,馬鞭子譁然一甩,咯噔咯噔便往紅牆內硬闖。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從乾清門內倉惶踅入,等到的卻是坤寧宮前的一幕白帆。晚了一夜,就晚了一夜他深愛的母后便已經辭世了。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太醫院挽救了三天,到底也挽回不了孫皇后的一縷香魂。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榻上,去得那樣突然,時年三十二歲,褪盡鉛華的臉容是那般的年輕安詳,一生美麗又短暫。
後來聽宮人說,臨了的那一天,皇帝倚在鏤雕龍鳳的臥榻前,孫皇后拉著他的手,淺淺地笑:「總是你辜負我,這一回我也辜負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我不恨你,皇權之下誰人皆是無奈,你我都沒錯,錯的只是因了生在這皇家。我又願下一世不再遇見你,以免我總是為你掛心擾腸;卻又舍不下你與我的恩情,怕把這樣好的你拱手讓去與了別人。」
孫皇后說:「你要答應我,未來當我不在的日子裡,無論你把誰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為後,免她得以有權柄傷害我的小兒。」
她吃力揶揄著,失血的蒼白臉容上都是對他的眷戀與不舍。
十三為妃,少年夫妻風雨相偎十九載,而今一切風平浪靜,她卻要先他一步棄他獨去。楚昂的眼眶便被紅噙滿,抓起她發涼的手指覆蓋在面龐上。
那指尖被他滲透了濕潤,孫皇后最後哽咽道:「皇帝……可否把在御花園裡……那句話,再親口對臣妾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