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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楚鄒在一旁做功課,十歲的少年生得下頜清削、眉骨冷俊,執筆的動作優雅,指節秀勁修長,小麟子總是念著念著就不自覺地瞥眼睛看。
微風輕拂在二個人的臉上,坐得是近的,那殿頂天花下光陰靜謐,她瞥著瞥著就念錯了:「桃花湯,上作一服,水二鍾,糯米兩撮,煎至一鍾,不拘時服。」
分明楚鄒不在聽,怎麼卻會忽然張口糾錯:「糯米二撮,不長點心。」嗓音低清,幾分挑剔。小麟子便會頓時愕住,然後鼓著腮幫子又吃力地從頭念一回,念得很慢,心不在懷。
楚鄒知道她在偷看自己,想和自己親近,然而他才不喜歡這種被人黏糊糊依賴的感覺,做奴才的為主子抵命是本分,可沒有主子時刻護著奴才的道理……又不是個小丫頭。楚湄還沒有她這般傻缺。他可不想再和那個苦眼瓜子老太監有什麼瓜葛,再喜歡的他也不去碰。做完了功課就和母后告退,一襲淡黃斜襟蟠龍袍冷凜拂風,小麟子就卯著櫻桃小口兒,目光隨在他背後默默地看。
孫皇后是盡收在眼底的,小東西分不清雌雄只把自己當太監,卻管不住心裡是個小女孩兒。孫皇后抿唇好笑,偏作是放任不管。
江淮一代因為運河失修,連年漲cháo鬧災,前些年楚昂雖有叫人動作,到底治標不治本,這幾年清了一些貪腐大員,國庫漸漸也不那麼空缺,便預備指派重臣下去治水修堤。
是個龐大的工程,楚昂近日都在與內閣議事,最後派了老寧王府的大老爺去,那是皇帝的嫡親姨母之子,為人亦是剛正不阿,算是近臣之中很值得倚重的。楚昂有意放楚鄒隨同去歷練,就是不放心孫皇后。
四月春暖,晌午陽光稀黃,少年著一襲玄袍端端立在床前,目中是精亮的,只是隱隱割捨不下,說不清為什麼。
孫皇后曉得他是想去的,小子從小慣愛瞎想,不定又是擔憂自個身孕了,便叫他去吧,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呆在宮中,看的儘是些古人著書的理論,我兒要體察民情,還要結交自己認為要好的人。
這是言語中的暗示,暗示他要有一些自己儲備培植的勢力。
楚鄒便決定走了。
五月上頭出發的,這時候孫皇后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大清早去坤寧宮辭行,天空細雨漫漫,他也不打傘,修挺的身軀大步將將從景和門裡邁出來。
因著下雨,天似乎亮得比平素晚,辰時了還是幽蒙蒙一片。小麟子天不亮就醒了,穿一襲森青小曳撒等在內左門的黃瓦片下,他路過她身旁也不停步,就只是照直著往前走。
東華門外停著車馬,這是楚鄒四歲那年隨龍進宮後頭一回出宮辦差。棗紅的駿馬在細雨中馬鬃輕揚,少年修長雙腿跨坐上馬背,冷俊的面龐上亦彰顯意氣風發。
小麟子拉著琉璃球,從內左門出來一路唏啦唏啦跟在後頭跑。身旁臊啞巴狗毛髮潔白,楚鄒斜眼瞥,猜她為了討好自己,昨兒一定又叫她的太監爸爸給狗洗澡了。
細雨打在她俊秀的小臉蛋上,眼睫兒上沾了一層霧蒙,他原本想騎馬出宮,末了沒理由地又停下來等她。
從四歲起便與她同桎梏在這座十米宮牆之下,那麼多的喜怒哀樂與起落,楚鄒心裡是有點糾的,蹙著眉宇啟口:「我不在,自個在宮裡待著,替你主子爺照顧好母后,回來自有賞賜。」
「奴才聽話,太子爺出宮要小心。」小麟子蠕著嘴兒,白嫩的手指頭一下一下摳著衣角。
楚鄒想起她幼小時候在破院裡的清冷,只是閉著薄唇不說話。
小麟子默了默,又問:「主子爺幾時回來?」
仰著小腦袋,眼眶兒里噙滿不舍。
「駐河修堤工程浩大,不是你一個蠢奴才懂得的,順利的話,七月。」楚鄒端著筆挺的身板,說得儼然似個掌控大局的御派大臣。小麟子的目中便越發崇拜,生怕他不回來。他卻不理她,言畢喝一聲駕,馬蹄聲便往東華門外噔噔而去----
「有人欺負你就告訴小路子,回頭爺收拾他!」少年的聲音漸遠,穿一襲靛藍的束身常袍,像一個民間的尋常公子,去得頭也不回。
小麟子顛顛追到東華門口上,那漆紅宮門外車馬往來,她的腳步就不敢再踏出去。打生下來天地就只束在這座紫禁城裡,這十米宮牆離了他,心也就被勾走了。
第68章 『陸捌』戀眷宮牆(1)
五月的天說熱就熱起來,紫禁城裡春裳換了夏裙,杈頭上枝葉漸漸繁盛,陽光打照在空曠的場院,走過去人的臉上一片樹影斑駁。
此次去江淮築堤修河的有老寧王府大老爺楚雲旭,隨同的還有戶部左侍郎馮琛,楚鄒帶著他的跟班隨從,一路走得應是十分順暢。他心裡惦記他的母后,走到一處便寄一處新鮮回來,時而是幾盒承德水晶餅,時而是一片新鮮的杏葉,或者一籃子紅皮大花生,孫皇后數算著時日,便可大略猜到他走到了何處。
打從四歲起就一直困在宮牆內,四歲前因著年歲太小,也只是拘在王府里呆著,世事對於他應是新鮮而闊廣的。在那些糕餅與花生中,總會附帶上一紙不長的信箋,信中說,路過濟南府鄉間看到一頭驢,因為驢犟不肯走路,農夫便用老黃牛拖著。老牛鼻頭一甩,濺了他一車皮的土沫子,小榛子跳下去讓洗了,走前給打賞了一錠銀子,把那農夫嚇得跪在地上直喊菩薩。一小錠銀子買不了一把好扇子,倒叫民間百姓看得比膝蓋還重。
又說在漣水時看到一戶新娘子出嫁,衣裳上掛著串串蓮子,哭得狠哩,蓋頭都被風吹下來了。都說蘇杭出美女,他一路看過去,就沒有一個比他的母后漂亮。他倒是學著圓潤了,曉得吹捧自個兒的母后。帝王家出生的男兒,走到民間也自帶一身高華氣宇,眼目里看到的什麼都是新鮮。像是對孫皇后有說不完的話,隔三差五的便寄東西回來,那信箋上的字跡也在不知覺中復了先前的不羈,孫皇后便可想像他一路上的怡然,也默默為他心境的放鬆而感到欣慰。
自從太子爺一走,小麟子便成了坤寧宮裡的常客。她叫御膳房的劈柴太監小高子,把四歲那年楚鄒賞她的核桃皮刻成了一枚小蝴蝶,用紅繩子穿著吊在脖子上。當年那核桃太硬,砸開了咬不動,剩下半個被她拿回去扔在炕邊的玩物堆里,倒是不曉得怎麼又被她給翻了出來。
每次楚鄒來信的時候,她就倚在孫皇后的床邊看,墊著小小的腳尖,生怕看得不清楚,不自覺地把小臉蛋蹭著孫皇后的耳鬢。御膳房那一竿子太監還有李嬤嬤都寵她,把她餵得軟蘇麻嫩,這樣近的倚在孫皇后身邊,像是呼中的氣也帶著香香軟軟。做奴才的本不允這樣靠近中宮床榻,她因著孫皇后是太子爺的母后,卻本能地生出親近,總是時常蹭到孫皇后跟前站著貼著,軟綿綿的,孫皇后也不管她,任由著她自個兒來去。
楚鄒寫的那些字筆走龍蛇,她是看不懂的,每次卻很專注地盯著那略帶發黃的紙頁。但凡是她太子爺的筆墨,她的心裡眼裡便滿滿都是崇羨。孫皇后看幾遍她就也看幾遍,看完了還擱不下,還得繼續問:「太子爺到哪兒了?」
聲音甜細的,烏眼珠子亮潼潼。
孫皇后看得心下好笑,答她:「到泰山腳下了。」
她自然是不曉得泰山在哪兒的,打小生在紫禁城一片紅牆黃瓦之下,她連山是什麼樣都沒見過。又抿著唇兒:「他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七月就回來了。」孫皇后答她也答給自己。
小麟子便戀戀不捨,也不知道七月是多久,孫皇后說七月是六十天,這下便開始認真學計數了。叫小高子給她削了一盒子小木片,楚鄒沒信來的時候她就繞在孫皇后的床前擺,擺來擺去擺成了一條長蛇,「十五、十六、十七……十九、二十一……」拖得老長。忽而在前頭一推,嘩啦啦就整條倒下去,聲音在寧寂的殿堂下迴蕩,拍出一排好聽的韻律。
也開始用心學識字了,那帶著女孩兒氣的朗誦聲,畢恭畢敬,仿佛能安胎似的,讓孫皇后的心在孕中很是安寧。四五月的時候出過一點血,險些還有滑胎的跡象,後來倒是日漸的穩妥下來,沒有再出過什麼狀況。太醫院過來把了幾次脈,都說無礙,闔宮默默都舒了一口氣,紫禁城裡沉浸在一片祥睦之中。
楚昂尤是珍惜這個孩子,除了上朝的時間,其餘幾乎都在孫皇后的宮裡待著。偶爾召幸宮妃侍寢,也只是淡淡,或是延禧宮的殷德妃,或者是哪個不知名兒的淑女,張貴妃是沒有得到任何賞臉的。
這一胎似乎因著有雙親的陪伴,又如當年老四那樣,喜歡和楚昂纏。夜裡頭不肯睡,腳丫子隔著肚皮輕輕蠕動,楚昂就捧著孫皇后的臉和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親。
西北的韃子在歲初被打跑,朝政也日趨正軌,楚昂這段時間的心情是平靜充實的。懵然進宮繼位已過六載,時年已是三十四,眉宇間不似當年那個在王府里慎微偷生的清貴王爺,多了幾許沉穩與滄桑。在孫皇后跟前卻一如從前的依纏,鳳目里看她都是痴愛,就像五年前孫皇后捧著他的臉一樣,親得很久都捨不得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