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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周雅此時已經快九個月身孕了,圓鼓的少腹驕傲高挺,望不到底下腳尖。

    孫皇后淡淡掠一眼,便道:「眼瞅著麗嬪月份漸足,行動已是不變,既是喜歡,那就交給婉妃照顧一段時日吧。近日麗嬪便在宮中好生靜養,無事莫要驚擾胎氣。」

    這便是要把她兒子暫給杜若雲了,周雅眼中詫然有怨,孫皇后言語親和體恤,只若是無睹。杜若雲受寵若驚,連忙跪下謝恩。

    露台上曉風輕拂,杜若雲一抹蹁躚宮裙牽著楚邯慢慢走:「來,小心台階。」

    「母妃。」楚邯捨不得離開母妃,回頭看周雅的目中噙滿眷憐。那是周雅的命與心頭肉,周雅心裡割著疼。

    張貴妃從後面走過來:「都在一個宮裡,麗嬪不用這樣耿耿於懷。」

    周雅答她:「耿耿於懷的是貴妃姐姐。姐姐為了那個位子,也真是費勁了心機,但得來能有什麼好處?皇上與皇后根本不在乎。」

    張貴妃矜持一笑,人其實不是去特意找的,沒有誰那麼蠢,帝後剛和好就找刺,心思太明顯。真就是湊湊巧就有這麼個人,冥冥中鬼魅回還一般,戚世忠就給順水推舟放進來了。

    張貴妃說:「妹妹這番話說的,本宮整日困在宮裡,可沒有妹妹那樣的通天本事,走一步路還有人給我掃台階。」

    互相都曉得當年秀女下藥一事,慣也是面和心不合的,不需要太多客套,她說著就掠過周雅身旁,往空蕩的場院裡出去。

    周雅驀地駐足:「貴妃姐姐話中何意?可莫要信口雌黃。」

    「意思妹妹難道聽不懂麼,在這座宮裡頭,最不能瞞的是皇上。妹妹若是不心虛,就算是真人活過來了,又何妨緊張?」

    自然是不能心安的,兒子就隔著一道宮牆,時而聽到那邊嚶嚶哭要母妃,聲音很小,繼而伴隨杜若雲笑語寬撫的聲音。她不讓他過來,說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只叫人把他領去屋裡玩耍。每一回隔牆聽到兒子的聲音,周雅的心裡就揪就痛,杜若雲帶著紅痕的手指一遍遍在眼前重複,她在她兒子的臉上輕劃,目中噙滿恍惚的寵溺,怕一個錯神便要剜了下去。

    但周雅現在有什麼,從始至終她都是一枚棋子,父親與肅王才是主謀。如今父親沒有了,愚笨無能的姐夫也被皇上換下來,只剩下她母子在宮裡相依為命,肅王若是幫她那是給臉,若是不幫,一切就得靠她自個一步步如履薄冰。

    在周雅懷孕的最後一個多月里,她幾乎是在緊張、焦慮與怨嫉中度過的。

    她的出事,是在八月中秋過去的一天午後。

    杜若雲因為連日頭疼,御藥房給煎了藥送過去,不料被貓打翻了藥碗。管事太監以為是只野貓,叫抽了一頓轟出去,那貓因為被鞭抽嚇得藏起來,結果卻是老太妃宮裡眷養的寵物,太陽落山了不見回來,就命太監牽著狗在西六宮裡找找。哪兒想,那狗鑽來鑽去地嗅,最後在周雅的翊坤宮裡找到了,貓躲在周雅的床頭櫃下,出來的時候尾巴毛勾著個小人,晃蕩晃蕩,後面又掉出來個小人。

    一個是杜若雲的,白色面料看著新鮮點,針扎在腦門上。

    一個卻是皇太子的,看上去有些老舊了,白布顯得發黃,背心刺著個紅色的「鄒」字,一枚銀針正正地扎在小人當胸口。

    難怪皇四子恁好的身板兒,後來時常哮喘難能呼吸。

    這事兒立時被捅到帝後的跟前。

    日暮的坤寧宮裡,晚霞在對面的交泰殿頂灑下一片碎金,周雅跪在大理鳳凰石磚地上。皇帝著一襲天青色團領常服,襯得臉上的表情亦是青肅,孫皇后端姿坐於他身旁,容淡目沉望不穿心思。

    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出,周麗嬪想讓兒子立儲的事兒早前宮裡都有猜測,只是萬萬沒想到她會給皇太子下盅。看這發黃顏色,怕是有些年頭了,那時皇太子才多大?五歲,六歲?

    沒能把帝後離心,到底把周雅逼亂了陣腳,卻也是意料外的收穫。

    張貴妃面上不動聲色,只訝然關切道:「這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兒呢,別不是誤會。」

    孫皇后問曹可梅:「謀害皇儲罪無可赦,這事兒你可知道?」

    張貴妃暗瞪曹可梅,曹可梅嚇得啪嗒一軟:「太子的事兒奴婢什麼也不曉得,奴婢只知前些日子娘娘總在夢裡喊『何婉真,不關我的事,你別回來』,後來便叫奴婢去拿了幾尺白綾和剪刀……皇后娘娘饒命,真的不關奴婢的事!」

    咿----

    殿宇下似頓然安靜,太訝異,訝異一貫人緣甚好的周麗嬪竟與當年那位有關。

    周雅亦聽得一瞬錯愕,一直以為皇上把曹可梅放到自己身邊,乃因曹可梅是何婉真的貼身舊婢,這算是一種在人走後的眷顧。到會兒才知道曹可梅竟是張貴妃的人。便哭著喊冤,然而有什麼用,杜若雲的小人坐定了是自己做的,皇太子的那個針線一看便可窺出一樣。

    周雅蠕著滾圓的肚子,爬到皇帝的腿邊求饒,哭著說:「只是一時被鬼蒙了心,看在臣妾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看在即將出世的皇兒份上,求皇上饒過臣妾這一回吧。」

    皇帝英武端坐在羅漢錦榻上,只是肅著容色看地板。

    張貴妃在一旁輕語:「敢情皇太子就不是正經皇兒了?莫說給太子下盅,就當年何嬪容貌毀得突然,如今杜妹妹才進宮沒多久,麗嬪此舉這番,不免叫有心人覺得做賊心虛。」

    孫皇后輕啟紅唇:「麗嬪巫亂後宮,有失體德,已不便再撫養皇子龍嗣,今後楚邯便歸於婉妃代管吧。」

    「父皇饒了母妃吧,嗚嗚……」三歲多的楚邯爬過來,看年輕的母妃在眾目睽睽之下淒哭下跪,稚子眼目里都是惶恐與孤怨。

    周雅抱住兒子,忽然心痛豁出去:「貴妃姐姐莫要得意,當年何婉真那樁事,二皇子也休想甩脫乾淨!臣妾親眼看見他伸出腿絆了皇四子,人人都以為皇四子為了護母衝撞了何婉真,卻不知你兒子才是那樁陰謀能得逞的助力。可惜你費盡心機,該得的依舊是皇后得了,四年了,誰都一樣落不著好處!」

    張貴妃臉色譁然一變,哪裡曉得這樣隱秘的一幕,竟難逃過她的眼睛,驚得上前頓然就是一巴掌:「住嘴,你…你血口噴人!」打完又忽覺太過衝動,怎麼能打?驀地屈膝跪下,道這是污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闔宮噤若寒蟬,靜得可聞針響。

    皇帝楚昂終於撩袍起身:「後宮之事,由皇后做主吧。」那步履繾風,走時只淡淡掠過周雅的身旁,鳳眸在她淚眼婆娑間略略一凝,便把這四年的恩情了斷了。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所以才會把曹可梅放在她身邊。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時刻的自我提醒。

    所以一切的恩愛都是假象,從一開始他就已料定結局。

    那他為什麼還裝作那般寵她?這麼多年了,她是有多麼戀慕他偉岸的身軀、細緻的給予,貪看他抱著孩子時的蹭臉與寵溺,走在他身後都是滿足與感恩,卻原來也不過是政權之下的一枚棋子。

    ……

    是被太監用擔架抬去東筒子的,在那條兩面紅紅高牆的宮巷盡頭,有間上鎖的屋子,並沒有明說是打入冷宮,但其實已與打入冷宮無異。聽說那院子裡曾住過隆豐皇帝兩個不得寵的淑女,一個被賜死殉葬了,一個前一夜上吊自縊而死。太監們弓著蝦米背,擔架抬得吱嘎吱嘎,隨行的除了曹可梅,只有一個老嬤嬤。

    周雅被抬去的路上,口裡都在喊:「十米宮牆,什麼都是虛的假的,只要有皇四子在,就沒人能撼動中宮的後位,闔宮的女人都絕了這份心吧----呵呵哈」

    她忽哭忽笑,是年輕悅耳的,亦是悽厲的,哭聲抑揚著怨恨與不甘,控訴著這是孫皇后的報復、控訴著張貴妃的陰毒、控訴著太子的霸寵,唯獨就是捨不得數念皇帝一句。後來被桂盛命人堵住了嘴巴,就只剩下一路嗚嗚嗚嗚到盡頭。

    次日的凌晨分娩,但是生下來不出意外的是個死胎。說不出意外,那是不出張貴妃的意外。逼女人發瘋,沒有比奪她骨肉更要剜心,她孫皇后不動聲色,這一步走得卻是真真的狠。也只有她敢在皇帝的目下這般作為,闔宮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

    孫皇后命人把早夭的皇八子靜悄悄送走,這個孩子是未載入史冊的。周雅半哭半笑地罵了幾天,後來便整日不吃不喝,只是抱著個包裹的枕頭,嘁嘁笑著說要見皇上。

    秋風把女人失心的碎語飄忽,隔著老遠的宮牆,似乎都能夠聽得清楚。

    這件事對張貴妃很受重挫,二皇子楚鄺也成了這座紫禁城中,唯一一個被皇帝忽視的、以至到了十九歲還不得出宮建府的皇子。張貴妃在過後的幾年都是安分守己的,孫皇后此舉,得以讓皇太子在沒有羽翼的情形下,一個人安然成長到十幾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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