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頁

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風把太子袍服呼呼地吹,他忽然覺得鼻子有點呼吸困抑,便預備踅回寧壽宮。驀地把靴子一轉,腳下卻差點撞著個人,軟乎乎的,隔著靴皮也似能觸到那一份獨屬她的暖和。

    楚鄒低頭一看,果然看到一團黛藍色的獬豸小袍,正窩在自己的腳邊拔糙哪。那稚嫩的手心握著一柄駝了背的銀勺子,一手把磚fèng里長歪了的小糙拔出來,另一邊挖個洞又埋進去。應是蹲了有不久的工夫,這會兒邊上已經被她埋了三個洞。

    造字使人智慧開化,不識字的她雖已五歲了,智識與世情還是朦朧的。他知道她想黏自己,在這紫禁城裡沒有人陪她,她除了黏糊糊地繞在他身旁,便沒有地兒可去。

    九歲的楚鄒看五歲的小麟子,其實是把她當做個小孩兒的。他本來想直接撩袍擺掠過去,但是看到她的耳朵微微一觸,便知道她雖低著頭,內里卻是在注意他的。

    原不想與她說話,心一軟,只得問:「為何蹲在這裡?風沙大,快回你太監爸爸的御膳房吧。」

    他連眼睛都是不看她的,微仰著下頜,一雙睿秀的鳳目望向前方蒼寂的天穹。

    小麟子怯生生站起來,耷拉著肩兒:「奴才給柿子爺請安。」

    抬起下巴,小臉蛋粉嘟稚秀,尤其烏亮的眼珠子就像瀲著水兒。

    從前看他,是呵護心疼的,不遮不掩,時而與他親近了便學會膽大,搬著玉米棒子在他眼皮底下過家家。如今看他的眼神卻是怯懼而遙遠的,像眯著眼睛看高高在上的太陽。

    楚鄒又想起那些晦暗彷徨的時光里,叫一個四歲小太監用手拂臉的靡靡惘惘。帶著一股執拗的、遊魂般放縱的折磨與被折磨,那味道有毒亦見不得光明,他便不想再像從前一樣與她共處。

    而他也不能再對她過多關照,所有他所認為不一樣的、不想傷害的,都要在明面上掩得風輕雲淡。

    父皇與哥哥說得對,瑤台之上有風景,但摔下來則亦更慘烈。對於難以自我保護的人,任何加之的榮耀都只會使她成為眾矢之的。

    他也不能對他的跟班太監小榛子親近,只能是主子與奴才的清淡。但他會去抬舉他的管家太監,因為管家太監手上有權柄。

    楚鄒便漠然道:「本太子已經不是你的柿子爺了,是這座皇城的皇儲。今後沒有時間再陪你玩,你自己玩兒吧,別總在我跟前晃。」

    那薄唇英鼻,玉冠下的雋顏多麼冷,像變了個人。

    小麟子怯懼地看著牆根,牆根下貓著兩雙滿帶威脅的眼睛,她想要解釋今天不是故意來黏楚鄒。

    她也知道柿子爺不歡喜自己了,心裡雖然很想念,但都忍著沒有去他跟前討嫌兒。努努的尾巴這兩天老漏血,走路一滴一滴的,她早上領著它去御藥房找魏錢寶了。魏錢寶抓起狗屁股瞄了瞄,罵這狗不要臉哩。給灌了一碗黑藥汁,又交給她兩顆藥丸子,囑咐她回去等狗屙了屎糊糊,就給餵它下去。

    回來的路上遇到直殿監的兩個小太監,一對生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也被戚世忠收去做了乾兒子。他們追趕她,從清寧宮後頭一路把她追到了這裡。

    宮裡的太監都知道她丟差事了,比她大點兒的便開始欺負她,他們拿戳子戳她的腦門兒,還把她的太監帽耳朵碾地上踩。她剛才一路緊跑,眼看著就要被逮到了,跑到這裡忽然看見楚鄒的身影,這才假假蹲到他的腿邊拔糙。

    「奴才沒想叫柿子……太子爺陪我玩兒。」楚鄒拂跑走,小麟子蠕著櫻桃小口兒,緊巴巴趕緊又隨了兩步。

    黃毛啞巴狗看到舊小主人,嗚努嗚努地蹭過來撒歡。

    楚鄒沒注意到小麟子視線,遞了眼狗肚子下一撮沾了血滴子的髒毛髮,頓時便有些氣堵:「那就走吧。反正你也對我不上心,母后問你在我跟前當差你不要,抓了只八腳蜈蚣也比你主子爺重要。賞你的文玩核桃你給砸碎了,給你的玉佩你也丟天邊去。總歸你沒把本太子當個真主子,不在跟前我也護不了你。過去的都當過去吧,今後就學你的老太監爸爸,在宮裡頭當差不爭出頭,自會把自個的命保下。」

    他說這番話怎麼像是訣別。

    「叮----」小麟子擰著銀勺子,聽到這裡時愣了一怔,勺子擰斷了。

    他就是受不了她這樣的眼睛,明明是個太監,怎生卻像個女孩兒一樣多情。

    忽然想起幼年時候她躺在破炕頭上蹬腿兒的場景,四歲的自己一翻身就爬上了炕沿,把她嫩綿的腳丫子杵在腦門上蹭,蹭得他眼皮子睜不開,卻陶醉於其中。

    怕一時對她心軟,楚鄒便又狠下心,板著削俊的臉龐道:「過三五年本太子便會娶太子妃,她會識字會疼人,興許端淑溫柔,興許活潑討喜,本太子對她的好也是天經地義。你到底只是個奴才,奴才給主子爺同榻暖腳是犯宮廷忌諱,被司禮監抓到了得挨板兒處死。」

    小麟子想到春花門內的小順子,嚇得肩膀咯噔了一下,落寞囁嚅道:「太子妃也像柿子爺姐姐一樣漂亮?」

    「嗯,她也不會像你隨處屙尿。下次別在我母后的宮裡頭偷屙,若是被桂盛抓住了,他得把你前後眼子都封住,到時候沒人救得了你。」楚鄒說著就拂袍走了,九歲少年的背影清逸繾風。

    說得是半月前的一個傍晚,一進增瑞門就看到牆角花壇下一條裊裊小溪流出來,看到磚fèng下蹲著一雙手指長的小靴子,猜都知道是她。若不是叫小榛子去清掃了,不定就被桂盛那個歹毒的太監抓到。桂盛的鼻子就跟貓,每天得閒就在坤寧宮的磚牆下繞,逮著哪個有貓膩就揪過來掌耳朵打臉圖痛快。

    小麟子兩腮子窘紅,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兒來。宮裡頭是沒有茅廁的,只在每個耳房裡放幾個便桶子,晚上有低等的太監進來收了運出宮去。那便桶太高,她根本坐不上去,往常都是老太監給她在小房裡備了矮桶的,她怕夠不著把桶打翻了,屎尿把坤寧宮淹得到處黃水哩。就只是躲在無人的牆角根下尿了一回兒,竟然就被她的太子爺看到了。

    但楚鄒已經走了,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她在他的一連串打擊下低到了塵埃。

    三皇子楚鄴來的時候,小麟子正被兩個七八歲的半大太監推推搡搡,隱約聽見口裡在說:「給銀子還是討打,你自己選一個。」

    小麟子勾著頭,是不給也不選的。給一次就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有銀摞子,以後給不出了還是要挨打。她就不說話,任他們把自己搡來搡去。

    楚鄴瘦長的身影大步走過來,一抬手就把兩個拎邊上去了。他的面目帶著一點蒼白卻俊朗,怒聲訓斥道:「都給我滾邊去,太子爺忙著沒顧上她,不代表她就沒主子護著了。今後哪個膽敢在這皇城根下再欺負她,本皇子頭一個饒他不過。」

    三皇子是二皇子的黨羽,輕易不好招惹,倆半大太監唯唯諾諾地跑了。

    小麟子撅著袍子從地上爬起來,躬身耷背:「奴才謝過三皇子殿下。」

    聲音清甜好聽,矮墩墩兒的討人愛憐,楚鄴彎著眉眼對她說:「無妨。你還好嗎?」

    「好~」小麟子細聲應。

    「這些太監都欺善怕惡,越老實越欺負,今後該還手的就還回去。」楚鄴替她揩了揩掉下來的一縷頭髮,細細軟軟的,貼著面頰兒。

    那指尖涼而溫柔,小麟子有些臉紅,又應「好」。

    她一說好,他就又想起她剛學會站立的時候,被關在釘成豬圈的圍欄里,看見他出現,眼睛裡滿是新奇與防患。彼時的他也是惴惴而新鮮的,生怕那「偷來」的新奇忽然就沒有了。

    楚鄴說:「你還記得本皇子嗎?你小時候我常去看你,你就住在白虎殿後面的破院子,你現在還住在那兒嗎?」

    小麟子答是,但他知道她其實記不得了。

    楚鄴便道:「你一定把本皇子忘記了,當年我還給你剩過羊奶子喝呢。我還說等你滿三歲了,就帶你逛我父皇的皇城,就怕你到時候見了四弟就把我忘了,你果然一看見他就把我忘了。」

    小麟子想起當了太子的柿子爺,那種很傷心的感覺又冒上來。

    去歲秋天她的柿子爺被桂盛從馬車上抱下,鼻子裡塞著紅棉球,她悄悄地勾住他冰涼的指尖,他都虛弱得沒有反應……他還說要她陪他困在皇城裡呢,但他要娶太子妃暖腳窩窩了。

    「奴才不記得柿子爺了。」小麟子低頭看了看手心裡攥濕了的藥丸子。

    那粉嫩小臉蛋上的表情多麼落寞,楚鄴忍不住好笑,寬慰道:「他如今是太子,得顧著皇家臉面哩。或者你把努努洗乾淨,他就肯搭理你了。本皇子就住在前頭的清寧宮,你若無事便可來尋我玩兒。」

    嘴上說著人便走了。十歲的他,看五歲的小麟子不過是看一個小孩兒,有憐愛和喜愛,卻並無多餘的情愫。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