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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母后又變得安靜下來。

    她的那個多寶柜上堆著幾盒罕貴的顏料與胭脂,都是父皇差戚世忠在邊境搜刮來的好物。放在那裡好久了,母后看也不曾多看,後來有一次好像缺了什麼急用的,然後就用了一次。又或者是沒用,只是楚鄒看錯了。

    宮人們的勢利就是從這裡窺楚來的,明眼兒的其實都可以看出,皇帝在有意接近皇后。父皇對於母后的攻勢是一點點沁滲的,但楚鄒已看不穿母后的心。母后把門對他也關上了。

    整座紅牆黃瓦的深宮內廷,都在洞悉著天子的顏色。就連楚鄒此刻筆墨下所用的紙,也都被換成了色白如綾、紋理細密的高麗貢紙。

    然而,這種最強烈的皇權沁滲,還是關於小順子的那件事。

    小順子的出事是在臘月的前一天,聽說是大半夜溜出去和宮女那個了,也就是他在尚食局的同鄉阿雲。被抓住的時候,聽說那叫阿雲的小衣服都被他撩上去,正在咂著嘴兒,兩個人的下面也交在一處。小順子十二歲入宮,遇到楚鄒時十五歲,因著這些年坤寧宮閉門沉寂,不曉得怎麼叫他逃過了檢查。去勢時因為窮,送不起好東西,師傅故意沒給他一刀子下乾淨,那下頭經了幾年竟又長出一點點。

    太監雖沒了根,到底十九二十歲的青春年紀,看見了女人還是會愛會妒忌。

    兩個不要臉面的被司禮監的大太監抓起來,綁在無人的春花門內打。

    用粗獷的糙花麻繩打,打得皮開肉綻。小順子痛昏過去好幾回,後來實在扛不住了,有認識的便託了小麟子進來找楚鄒。

    楚鄒被小麟子拽著,隨過去時都已經是隔天的傍晚。申時末了的紫禁城籠罩在一片稀薄的霞光下,過慈祥門一路往春花門走,老遠就聽到熟悉的鬼哭狼嚎。抬腳跨進門檻,看見被脫得赤條的小順子,一旁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隔著衣服被打得花紅晃蕩。

    楚鄒只是掠了眼小順子那裡,立刻就掉轉過視線不看。

    第51章 『伍壹』冰糖雪梨

    小順子這件事是皇帝身邊的張福親自出來擺平的。

    原本坤寧宮皇后母子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正處於微妙,眼看著沒半個月就是皇子考試了,小順子在這會兒捅出這種事,等於是又把楚鄒推向風口浪尖----手下的跟班太監又長出寶來,還偷咂宮女,這是主子管教不嚴,給人戳脊梁骨笑掉大牙哩。

    小順子瘦長的身板被打得沒一塊好肉,綁在柱子上哭奶奶求爺爺,楚鄒蹙著眉頭只是不應。

    叫司禮監大太監放人,那太監不放:「喲,四殿下您這就不懂了。這十米宮牆之下,各宮各局的宮女子都歸萬歲爺,沒主子發落,是他一個奴才能輕易動得?這是宮廷規矩,違背了就是個死。」

    叫接著打,又把宮女的衣裳挑開,說這是頭一回麼?這隻怕不曉得私下已偷過多少回。

    那已經開過瓢兒的女人身段白晃,幾個打罰的太監眼裡噴著陰火,在少年楚鄒的目中卻是厭惡。他側著臉不看那赤果的身體,面上只保持著楚氏皇族一貫的清淡。

    後來張福就來了,弓著背:「吵吵什麼,吵吵什麼,皇上在翊坤宮瞧周主子,連說句話都聽得吃力,你這裡鬼哭狼嚎把闔宮都吵上了。」

    張福是這宮中太監里唯一一個異類的存在,是連戚世忠的面子都可以不用買的,只聽命於皇帝一人。想不到為個小小的跟班太監都能親自跑一趟,那內里的意思就很明白,這是在給皇四子抬面,給闔宮奴才一個下馬威。

    張福一句:「四殿下既說放那就放了,難不成還要皇上親自過來發話。」

    嗚呼,皇四子代表皇上?話都點到這麼透了,司禮監也只能磨牙收手。

    小順子算是逃過了一劫,把曳撒一裹,跪著爬著撲到楚鄒的跟前,眼淚鼻涕地求悔過。

    楚鄒卻不打算再要他,嫌惡地扯開小順子攀在袍擺上的手。他做了腌臢事,讓尚且只有八九歲、對女人倮體很覺得污穢的少年楚鄒骨頭裡都膈應。

    楚鄒從來不知道太監的那裡原來是被割成那樣,但既然長出來了,就給他重新做人吧。「我放你們出宮,你帶著你的同鄉出宮過日子。」他仰頭看著天說,俊冷的面龐上幾許悲憫。

    小順子卻哭死不肯出,一個勁地磕頭求饒,說奴才一腳踏進紫禁城,今生生是紫禁城的魂,死是紫禁城的鬼,出了這座十米宮牆就是個空殼,活不成。

    那森青色的亮綢袖子墊著手,趴在地上磕得滿額頭開花,求四殿下開恩,念在奴才多年服侍的份上,讓奴才在您跟前做個卑賤的掃灑,那也是奴才的造化。

    宮女阿雲也爬過來,拽著小順子的袍擺一起磕頭,哭訴不想被逐出宮。

    在宮裡雖是奴才,到底四季兩套衣裳、材米油鹽不愁,出了宮算什麼?那是路邊的一坨屎,斷了半截的玩意兒補不回來,一樣做不成真男人。

    但不論是皇帝還是皇后,都不會再允許有污點的太監留在皇四子的身邊。小順子末了被罰去直殿監做了個下等的掃灑,那阿雲本已是尚食局的掌膳,也被革職淪為卑賤的洗菜宮女。

    楚鄒求了母后發話,賞他們做了一雙對食。只是在那之前,小順子還得再挨一刀,這一刀子下去,他一輩子便再沒可能長出來了。

    但這是他自個選擇的路。

    應該也是所有太監的命途。在最初的那一刀子下去後,便註定不能、也沒有了回頭路。

    原本還怕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在楚鄒岌岌可危的聲名上又抹黑一把。但少見的卻被壓抑了下來,闔宮靜悄悄的,就好像沒有什麼發生過。

    皇帝的一舉一動,都在無聲地告訴人們,沉寂了三年多的皇四子要復盛寵了。

    從前楚鄒在擷芳殿下課回來,路過東一長街,宮人們只對他點頭擦身;現在都是恭敬戰兢地退開在一旁,默默地迎候他過去了才敢動彈。

    臘月的天氣凍得呵口氣都能成冰,沒有下雪的早晨寒意尤盛,吸一口冷風,能把整個鼻管都酸了。

    御膳茶房裡新殺了兩隻黑羊,胖大廚子爺爺用枸杞、當歸、水發木耳和淮山藥,加了兩碗紹興黃酒在大灶上燉,燉得一長條屋子裡白霧騰騰,香氣撩人。

    角落小麟子的矮灶上也在滾水撲撲,是個新砌的小灶,先頭的糊泥巴換成了結實的紅磚,架上油光發亮的小口鐵鍋。當差的「同僚們」這下可不敢再小瞧她,每天不用她起早,辰時一腳跨入門檻,她的灶上早已經生起了火。也不用天天做,幾時有興致了,或者她柿子爺點單了,那就給他做一點。

    御膳茶房裡沒誰比她這差當得更悠閒。

    這會兒正墊腳踩在凳子上,跟她的老朱師傅在學捏如意面。快過臘八了,臘者,接也,新舊交替時候要圖吉利,宮裡頭更是講究這些細枝末節,做出的糕點面點都要討喜慶帶吉祥。

    朱師傅把寸長的麵團頭尾一捏,拔一拔長短頃刻就變幻出如意的雛形。她瞧得目不轉睛,輪到叫她試,怎生頭尾一捏一擰,再拔一拔,變成了一條長蟲。問她這是什麼?是條龍。是條龍怎沒眼睛吶?她就從桌角fèng里摳出兩芝麻粒往上一摁,得,這下連頭都摁沒有了,還龍呢。

    叫她捏元寶必捏成大頭乖寶寶,捏風箏必捏出一隻丑獸,眼睫兒輕顫輕顫,滿天花亂墜。朱師傅瞪眼珠子唬她:「淘氣,不好好學,趕明兒柿子爺不要你,學劈柴去!」

    已經有許多天沒得柿子爺召喚了,她這才又記起自己的差事來,撲騰騰滑凳子跑了:「我捏的是胖師傅的大鼻孔,嘁嘁。」

    那邊廂小鍋上燉著個杯子,燉久了杯蓋兒隨著蒸汽咔咔咔咔亂跳,她把湯水倒出來,呱啷呱啷拎著她的新食盒子就去了坤寧宮。

    從景和門裡進去,輕車熟路。

    難得天晴無雪,稀薄的陽光籠罩在坤寧宮外的單層露台上,孫皇后正命宮女把她的瓶子搬出來曬。抬頭看見個矮凸凸的小太監,穿一身饕餮袍子晃悠過來,就戲謔她:「唷,今兒做的是什麼?」

    柿子爺媽媽說話真好聽,臉上笑容也是高貴漂亮,每一次和小麟子說話,小麟子就不自覺的拘謹臉紅。她把盒蓋子打開,恭敬地勾著肩兒:「是燉梨。」

    那裹錦絨的小食盒裡湯水淺漾,一顆灰不拉幾的大鴨梨像顆葫蘆似的杵在正中間,梨帽兒一點點大,倒是風一吹,淡香撲鼻。

    孫皇后就好笑:「燉梨做什麼?也不削皮。」

    小麟子一邊提食盒,一邊捏蓋子,顯得很吃力。用下巴點脖子:「柿子爺有哮喘,天冷了出氣不舒服,吃了梨喉嚨好,梨皮生津潤燥,還養肺。」

    一板一眼,說得慢聲慢氣,尾音不自覺上翹。

    孫皇后忍不住刮她粉圓的小臉蛋:「那你懂得還真多,進去找他吧。」說著自己也站起來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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