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父皇陪母妃出來散心~」皇七子蠕著小嘴兒,虎視眈眈地盯著孫皇后,生怕母妃的父皇被搶走。

    兩歲多了,生得鳳目紅唇,稚氣驕傲。小手纏著他父親的脖子,看她的目光里滿是戒備和防患。儼然他與他的母妃才與這個男人在一個世界,而她被不容許有立足的底氣。

    孫皇后凝了一眼,目若含星地迎上楚昂:「你的小兒子?」

    「嗯。」他頓時把剩下的話噎回去。不曉得為什麼,這感覺就像是很多年的夫妻,和離了很久以後又復偶遇,她一個冷清清重拾了驕傲,對看他後來又娶妻生子的煙火一幕。

    這煙火和冷清,生生地把他以為正待拉近的距離又殘忍地扯開。楚昂的語氣又復了先時的冷淡,她嘴角帶笑,他看穿了她那笑容中對自己的冷薄,以及她那層原來早已磨成刃的心。原來也是個會記仇的女人,不忘提醒他。

    楚昂淡漠道:「麗嬪近日心情不大好,朕陪著出來散散心。皇后不知道麼?」

    這樣一反問,倒顯得她不識趣了。明明立儲爭議迫在瓶頸之時,她突然出現在他視界是為什麼?

    「父皇~~」楚邯一目不錯地看著孫皇后,有些怯懼地往楚昂懷裡躲。

    小手兒纏著他的脖子,那般貪戀繾綣。

    楚昂下意識蹭了蹭他的臉蛋,眼睛卻還是看著她。

    孫皇后卻不喜歡在他眼裡看到異樣,冷眼望著這一幕,末了便笑笑道:「看來怪我,也不先打聽清楚,倒擾了你們父子的興致。」

    她這話一出口,便再無了迴旋的餘地。他說了一句:好。

    她便轉身走了。那年第一次來這裡,她一個十三,他一個十五,少年少女身形都未脫,嫁作他新婦才曉得他的戰兢不易,卻彼此惴惴珍惜,一點點探索,一點點歡喜纏綿。今歲他三十二,她三十,年少青春的一點回憶卻不要了,各人的心中都劃出傷痕。他屈下身段給她台階,她也不視不見。這天下人間,他也就僅僅是對她一人如此了。

    「都起來吧,繼續上山。」孫皇后轉過身,叫眾人都起來。楚湘低頭生怯地看了父皇一眼,跟上母后的腳步。這眼神是畏懼的,不像從前,每每總是滿目崇拜站在坤寧宮前迎候他。

    楚昂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感覺,這感覺就像有一些東西被孫香寧帶走,她在它就在,她走就獨獨把他扔棄在外。

    她孫香寧自有她自己的底蘊和資本。

    山石道上光影綽綽,女人的步子悠悠,著一襲綠綾地刺繡蝶戀花紋褙子與褶裙,背影看過去卻是苗條。十四歲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快有她高,腳底下略略一滑,被她伸手扶了一把,她手腕骨露出來,是瘦的,纖婉而白,像長期執筆的詞人。

    楚昂側過臉,將目光收回來。

    楚邯問:「父皇,她是誰?」

    楚昂默著聲,把兒子放落在膝彎,坐到一旁的長條石椅上:「是朕的皇后。」

    四周密林萋幽,鞋履擦著落葉發出窸窸輕響。桂盛陰著腦袋----沒辦法挽回了,恁個死性的女人,他被她拖死的心都有了。

    孫皇后只作是不理,懶得去拆穿。

    「嗚哇,嗚哇----」嬰孩的哭啼遙遙地又響徹在耳畔,那聲音繞著陰霾死寂的坤寧宮,一圈一圈魘著她在柱子下繞。魔怔了,繞著繞著就失語了,分不清白晝黑天,那身上掉下來的小肉也就闔了嘴。看到六歲的兒子頭上纏著白條坐在漢白玉階梯上,楚楚的睿眸空遠地望著頭頂的天。幼年的稚子眉宇深鎖,忽而回頭望望自己,眼目都是驚惶。就是這樣了,她也開不了口安慰他。

    沒有誰先說話,孫皇后好似旁若無人地走著。

    楚湘心底很沮喪,低著頭,一襲牡丹色鳳尾裙襯得少女臉容蒼白。她也不想再要自己的婚姻了,世界裡一片蕭蕭索索。

    楊儉默默地走在她身後幾步的階梯之下。

    孫皇后忽然回神,對楊夫人歉然一笑:「讓夫人笑話。瞧本宮這脾氣,一點兒台階也不肯屈就。」

    她並不芥蒂自己的尷尬,泰然明了立場,並叫人聽出無意讓步。

    楊夫人只是無言的伴在她身邊,涵養甚好,同樣並無介懷。

    孫皇后心中是暖潤的,這是種只有女人對女人才能看得懂的包容。便轉而對楚湘和楊儉道:「你們先行幾步,我和楊夫人有幾句話要說。」

    兩個默了默,各自應了聲是,又各自走自己的路。

    周圍空寂下來,楊夫人道:「皇后娘娘有什麼話就說吧。」

    孫皇后直言:「你也看到了,就是這樣,說本宮任性也好,心門關了就不願意再開。當年本宮也不過是一提,難為夫人這些年一直記掛在心上。我也想通了,皇室人家情緣薄,孩子們的親事都隨緣,我見楊儉是個好孩子,就不耽誤他的將來了。」

    楊夫人不聽倒罷,聽了不由抿嘴含笑:「娘娘若是這樣說,那就把儉兒他一顆心折煞了。那孩子自小有主意,他是若不願意,我又如何逼得了他。都是他自個兒急著進宮。」

    一邊說,一邊望了眼往上的寺門。那漆銅門外,楚湘搭著手,粉白的裙裾掠過枯葉,步履輕捷,並無意回頭。楊儉也不打擾,只是方步徐徐往上。

    孫皇后說:「湘兒是個敏感的孩子,這些年難能得她父皇垂憐,心性總是忐忑。生怕這個不好,怕那個遇了傷心,自己的哀樂倒藏在內里,把歡喜露在外頭安慰給別人。」

    楊夫人明得話中之意,便慨然道:「我們楊家世代書香,家風雖嚴謹,然而人情卻暖和。儉兒若尚得長公主,今後臣婦便只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必不至叫她再受半分委屈。將來無論發生了什麼,也會護得長公主萬事周全。」

    孫皇后便對她笑笑,見已到得階頂,便抬腳入了空門。

    第40章 『肆拾』葉雨花影

    普渡寺中老鍾古佛,枯葉輕飛。楚鄒脊背筆直地靜坐在水潭邊,手上釣魚竿垂落水裡,任蛾蟲停在肩頭攀爬,只是顰著眉宇一動不動。

    在小順子的眼裡他這就是裝模假樣,煞有介事似的,其實壓根兒就沒釣過魚。都是前兩天臨時去書堆里學的,正經的連魚餌子都不知道怎麼弄。先叫小順子在御膳房要來一把蝦米,結果垂了半天不行,臨了又叫他去土裡挖半碗蚯蚓,剁成條條兒給他。哎唷,那蚯蚓扭來扭曲一條條細紅,可沒把小順子膈應得全身骨頭抽搐。

    但剁了有什麼用,瞧瞧,那沒半塊碗大的木桶里現在依舊只有一條半死不活的小魚。還是最開始自己躍上岸的,被他趕巧撿了來。

    小順子就哈著肩膀嗚喃:「四殿下坐了一晌午,也沒見多少收成,怕是這河水裡沒幾條魚。」

    睜眼說瞎話,其實魚就在那碧清的水面下隱隱約約。他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擠眉撇眼揶揄人呢。

    楚鄒一本正經地支著腰板,到底那生性里的一點執拗沒脫掉,叫他:「噓,別說話。」

    眼睛往叢林裡瞥了一瞥。

    小順子順勢望過去,便看見那樹林間長公主與楊儉一前一後地走過來。長公主一抹荷葉褂子搭著鳳尾裙,楊儉君子翩翩地隨在後頭。曉得有故事可看,小順子就跟著閉嘴了。

    但是楚鄒接著說:「我餓了,你去給我在齋房裡拿幾塊饅頭過來。」

    又是學他爹那副一本正經,存心不讓看吶。

    誒,小順子那個心塞,只得百般不情不願地去了。

    樹林下楓葉凋零,清風涼涼地吹著人面,髮絲拂過眼帘,嗅著一絲花的清香。

    那裙擺掠過地上的枝葉發出輕微聲響,她一個在前面走過,他一個便從後面踅來。十四歲的少女長成至今,還從未與誰人有過這樣的靜處。都是恰恰好的年華,情愫在無聲中涌動。

    楚湘不知道他為什麼跟著,明明就是心中無意思。便開口道:「楊公子為何執意跟著楚湘?」

    楊儉應道:「長公主還好嗎?」

    楚湘是敏銳的,這樣年紀的女孩兒,要極了那薄薄的臉面。她便停下來:「有什麼不好的?楊公子若是問這些,那就可以不用再跟了。我很好。」

    她猜他是必須因為方才的一幕,得了他母親的囑咐,怕不放心她,這才跟著走了一路。

    楊儉卻沒走,低聲敘道:「聽母親說,長公主問起我近況。之問自四月見了長公主後,就隨父親去了南邊,南方僻遠,宮裡也不便傳接外臣的信箋,索性便一直拖到現在回來。時間過得真是飛快,轉瞬半年已過去,四月初見公主尚著春裝,如青綠荷枝亭亭玉立,一眨眼秋風習習,公主又比從前高出了寸許。之問倍感欣慰,長公主還記得臣下。」

    他的聲音低醇潤雅,說得徐徐慢慢,像一字一句滴水穿石般穿進人的心fèng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