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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小麟子倒是得了天大的鼓勵,難得有主子肯賞臉吃她的菜,總算自己也是個「差事上的」了。每天樂此不疲,忽而拌上個棒棒雞,忽而淋一盤香辣雪耳小醉蝦,反正也沒人管束她,她自己看著什麼討喜,就撿著什麼顏色放進去。小啞巴狗是她的試菜師傅,嚼著好吃了聳聳狗毛啞吠兩聲,那就可以裝盤子進食盒了。

    逮著人問她:「小麟子,今兒你家柿子爺又點你菜啦?」

    她會很鄭重地點著下巴告訴你:「嗯,近日他吃上火氣兒了,我給他拌盤青瓜條兒祛祛燥。」

    因為打小三歲去了勢,聲音清澤裡帶著點女娃氣,聽著叫人兩耳舒坦。倒是得了她那老太監陸安海的真傳,看看菜盤子便能揣摩出主子的心性。頭一回在奉天門看見小順子嘴裡叫著:「柿皇子」,便自個兒把楚鄒當成了主子爺,叫起「柿子爺」來膩膩的倍兒親。

    又因為手腳勤快、人小沒啥心眼,大伙兒也都喜歡她,混熟了時常便帶她去內廷各宮裡送個膳。

    那內廷與外朝就好像兩個世界,在外朝,出御膳茶房的門檻,舉目就能看見巍峨矗立的奉天殿與建及殿。外朝的天空是空曠而高遠的,陽光下她眯著眼睛仰一仰頭都是莊嚴肅穆。而內廷里宮巷子幽幽窄窄,宮門對著宮門,宮宮都住著娘娘。娘娘們她不得臉瞧不見,每次只能夠躲在宮門後靜靜等著。

    進宮有進宮的規矩,腳板不許踩門檻,那是大不敬和沒教養。不是站在外頭,就是擱腳杵在裡頭。她不敢站在裡頭,實在滿院子嬌嬌俏俏的宮女子叫她害怕。

    她們生得真是美極,穿淡紫翠綠的褙子裙子,頭上戴著花兒,臉上塗著胭脂和唇紅。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只把紅紅的嘴角抿起來,用帕子遮著鼻子和牙齒,身子彎一彎有如春花蕩漾。她倚在門邊看得眼目滯滯,頭一回看見除了男人和太監之外的人種,心中只覺得光怪陸離,像多看幾眼便能被她們一群招去魂兒。

    但躲著是沒有用的,她們的眼睛往四下里顧盼,總能夠在一排弓著蝦米背的送膳太監身後發現她。就像發現了天大的稀奇似的,她們把她圍在中間看,帶著香香的手指捏她的小臉蛋:「喲,瞧瞧這可憐見的,像個小丫頭似的。」

    「嗤嗤嗤----小太監伢子,你叫什麼呀?」

    把她的太監帽耳朵翻上去,摸她毛絨絨的頭髮和小耳朵,有時候還故意想掏她的褲襠兒。她把兩腿並得緊緊的,聳著肩膀皺眉頭,嘴上卻說不出話兒來。心裡好像一群小螞蟻在爬,那胭脂香粉熏得她雲裡霧裡,道一聲:「我再也不來和你們玩兒了。」呼啦啦就往宮門外逃跑,留下身後一陣青春漫笑。

    但你若以為她們天生是這樣親切祥和那就錯了,背著人的時候她們還有另一張面孔吶。她有時候一個人穿梭在宮牆下閒轉悠,就看到景仁宮的大宮女錦秀立在景曜門邊,叫身旁一個小宮女煽另一個小宮女的臉,因為她打翻了二公主的首飾盒子。還看到過施淑妃宮裡一個大姑姑用雞毛撣子打小宮女,說她成心看施淑妃不得寵,故意不把桌子抹乾淨,打得小宮女瘦肩膀一抖縮一抖縮,還不敢哭。

    宮女子果然都如陸老頭兒說的,都是一群不能惹的么蛾子,她得躲得遠遠的哩。她就甚少去內廷,對那裡不存多少的興致。

    七月中旬的天,忽而暴曬得狗吐舌頭,忽而陰沉沉的叫人往骨頭裡滲。一片烏雲堆下來,從南到北穿涼風,劈柴的小高子給她扎了個大鳥風箏,小麟子不會放,自己揪著繩把子在東筒子巷裡慢悠悠走。繩子勻得不夠長,她怕力氣不夠被風吹走了抓不住,剛剛越過十米宮牆冒個大鳥翅,看著倒顯得蔫了吧唧好生滑稽。

    八歲的楚鄒著一襲束腰收身的墨青色斜襟袍,少年英姿翩長地打外朝方向過來。在聖濟殿看了一整下午的書,正準備從這裡過去坤寧宮後門練練功,抬頭就與她打了個照面。

    又得是三個月過去了,小東西耷拉著一身略寬的太監袍,太監帽耳朵在風中撲簌簌的。底下露出個白皙的小臉蛋,兩隻烏眼珠子又澄又亮,還能清晰找見小時候的影子。這會兒猛然看見自己,嚇得呆立在路中央,眼睛卻專注地看著自己,倒不見得有低頭。

    他猜她認識自己,但一定不是這麼多年了還記得,她可沒那個良心暖肺。一定是哪個太監指著自己對她說過什麼,比如害死過人的那些舊陰晦。他便冷漠地大步往前頭走。

    她立刻並腿簌簌地退在路旁,低著個小腦袋,滿面的奴相。兩指頭卻依舊攥著她的小破風箏,並沒有按禮制搭下來,冷不丁讓他憶起聖寵將逝前那破院子裡的一幕。躲在門扇子後面嚇得尿褲子了,手上也捨不得把他的風箏線鬆開。

    楚鄒瞥了一眼小麟子緊閉的小腿兒,不自禁又想起她幼年時候的模樣。一個人傻呆地躺在破炕頭上,小腿窩子肉墩墩的,蹬在他臉上時軟綿綿如沐在雲中。他那時候就喜歡趴在她旁邊叫她蹬,但尿起褲子了就很討厭。

    「咳,本皇子近日的涼菜碟子都是你做的?」

    應該是無聊,想聽聽看她長大後的聲音。

    「唔,是小奴給柿皇子做的。」小麟子勾著頭不敢看他,不是因為他生得實在是冷俊漂亮,而是因為她根本是有心機的。曉得太監們都不喜歡他,他一定少有好吃的,自己的涼菜碟子得賞臉的機會才能大。

    柿……

    他蹙眉,猜著就是小順子了,那太監口沒遮攔這麼多年不改,鎮日大喇喇地滿宮裡喊自己柿皇子。

    楚鄒說:「以後少放點醬油,保持點原色才好吃。」走兩步:「不要總在菜面上墜小花,那是女孩兒家家才幹的活,雞絲少放點,筍絲兒多添些,夏天吃不進肉……也不要擱那麼多辣子,本皇子吃了上火氣。」

    他想起來一個不帶停的說一個,她畢恭畢敬地垂著腦袋聽,聽到他挑了這麼多刺兒,好像默默地有些沮喪起來。

    他又有些不落意,怕一會兒又給她嚇出尿來,這會兒一條東筒子直通南北,可沒石獅子給她擋道。他身為一個皇子更不可能為她一個下奴做這些。

    又怕她自此不做,默了默,這會兒身上沒什麼可打賞的,就把手心裡捻的兩顆核桃扔在地上了:「這是你主子爺賞你的,做得還不錯,今後要勤快些,別三五不時地斷盤子。」

    呼----熟悉又陌生的「你主子爺」,快步走,沒興致從她身上再想起那些被塵封的年歲。

    「是,主子爺。」她聽他默認了自己做聽差,臉上的表情倒是舒緩了。那被他捻得油光發亮的核桃滾到她腳下,她腳趾頭蠕了蠕,見他走遠了,便蹲下來把它撿起。

    「硜硜硜,」他走到盡頭拐角處,怎麼聽見砸石頭的聲音。側目回頭一看,得,不曉得哪裡撿來個尖石頭,正把那捻了幾個月,好容易才油光發亮的核桃砸碎了。指頭往裡摳了摳,摳出來兩片核桃肉送進了小嘴裡。

    ……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看看那隻長毛矮尾巴的京巴犬吧。

    第二天大柱子過來送膳,便是一盤少了醬油和辣子的雞絲鮮筍,顏色蘇黃中夾帶著翠綠,雖然依舊忘記了不許墜小花朵,但已經比前幾回賞心悅目多了。

    他又照常拿起一本書邊看邊吃,掂了一筷子下去,怎麼有點硬。斜眼一看,裡頭埋著塊奶黃的糖糕兒吶,小巴結狗,甜的埋在鹹的底下,叫他怎麼吃?

    第37章 『叄柒』儲君無落

    兩歲半不到的皇七子楚邯寫了一張「九五至尊」送給皇帝,字跡從容持斂,朝中群臣口口相傳,只道此子他日必有大作為。這二年山西府尹周勐河整頓煤礦,每年上繳稅貢皆排在眾省前列,於是不少官員紛紛奏書上表,請立皇七子為東宮之儲。

    養心殿的案卷堆得老高,楚昂著一襲玄色團領十二章紋綾羅袍,頭上烏紗翼善冠沿兩鬢垂落金纓帶,俊逸的五官掩映在黃昏光影之下,只是默默地順手翻閱著,然後又闔起來。

    「皇上,該到用膳時間了,今日是……」張福弓身立在仙鶴腿香爐旁,低聲問。

    「去翊坤宮吧。」楚昂說著便站起來。

    張福應了聲是,懷抱拂塵退在一旁讓路。

    九月暮秋,空氣中帶了點絲絲涼意,主奴二人出遵義門往左直入近光右門,寬長的袍擺在風中擦出嗖嗖輕響。

    張福有些欲言又止。

    楚昂並不回頭看他,這個老太監的忠心他是知道的。輕啟薄唇:「想說什麼就說吧。」

    張福不解地問:「老奴有一事不明,皇上真的準備立麗嬪之子為儲?」

    楚昂曉得他的心依舊記掛在坤寧宮皇后與四子的身上,默著沒應:「那又如何?」

    張福把腰弓得愈低,聲音衰老而慢:「這三年來四殿下的用功皇上都看在眼裡,鎮日在聖濟殿裡苦讀鑽研,眼瞅著一閣樓架子都被他翻爛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得見書,不是諸位皇子可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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