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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戚世忠打開來聞一聞,是烏龍茶捻出的茶粉,調了點奶末子,清甘中帶著一抹淡淡奶香味兒。他面色稍霽,問吳全有:「是你教給她的?」
問的是那聲「爸爸」,吳全有偏作是不答。只訕笑著自嘲:「我哪有那能耐,都是她自個調的。貫日總聽我說戚公公的威風,打心眼裡崇拜著您呢。」一邊說,一邊笑臉看向小麟子,暗暗用眼神震懾,生怕小東西忽然一緊張尿濕了褲子。
戚世忠上下掃量著小麟子,三四歲把規矩做得有板有眼,穿一身簇新小太監袍,烏眼珠子櫻桃小口兒的,清靈勁只覺哪裡面熟。他一時想不起來,便吊長著太監嗓子:「倒是生得討巧……你是姑娘啊還是小子啊?」
小麟子聽不懂意思,抿著小嘴巴。見他直勾勾剜著自己,只得細聲慢氣道:「我是小太監,太監生來為伺候主子,得當牛做馬。」
吳全有在旁低聲解釋:「沒告訴過她自己是姑娘,不識得雌雄哩。」
戚世忠便靠回椅背,半眯著眼睛假寐:「……聽著,爸爸可不是亂叫的,小心掉腦袋。起來吧。」
這便是應了她留下來了。吳全有連忙叫小麟子磕頭:「還不快謝戚公公賞飯吃。」
「是。謝戚爸爸賞恩典~」小麟子腦門磕著地板,砰砰地磕了兩個響頭。腿跪酸了,這才鞠著身兒爬起來。
紫禁城落日黃昏西掩,在紅牆圍攏的院子裡打出一片清寂。吳全有抱著小麟子出院門,戚世忠又對著他背影吩咐一句:「眼下宮裡朝外眾說紛紜,都說中宮會有動盪,你那御膳房更要擔十二萬小心,別弄出三年前那種渾事來。」
「差事上公公只管提點,我能做的定當盡心竭力。」吳全有步子微頓。
抱著小麟子走出來,陸安海已靜悄悄候在外頭,看見小傢伙腦門上磕一片紅,肉疼得不得了。吳全有用眼神瞪他,陸安海囁嚅著說不放心,跟過來看看。
跟過來看看?那髒啞巴狗倒把他打好的小包袱都叼來了。
「吊眼瓜子老沒眼界!」吳全有陰臉損人,心中到底舒了口氣。
自此小東西就算是在宮裡光明正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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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像是天生對廚灶有緣,但能叫她呆在御膳房,就沒有比這更開心的。從前宮門下鑰,陸安海清早進宮瞧她,都還攥著她的關公爺在小炕上睡呼呼;如今大早上天沒亮透,就看見她穿戴整齊,規規矩矩地立在清晨朦朧的光影里候自己。
杵在灶膛旁看大廚爺爺炒菜,墊在小凳子上看師傅切絲,一看能看個半天,一個蘿蔔一個洋蔥都叫她著迷不已。早前惶喜勁兒沒過,生怕隔幾天又把她拉回去關著,不是困極了不肯走哩,叫幹活兒沒有不殷勤。煲湯的喊她:「小麟子誒,給拿根蔥。」小腿窩子跑得比誰都快,呼啦啦就給遞過去了。叫拿蔥沒有拿成蒜的,叫拿鹽巴也沒錯拿成糖。
宮裡頭太監不是沒小的,七八歲入宮的也有。但七八歲已經知人事了,經歷過那一場剜心碗骨的痛,心裡是卑微、可憐而陰狹的,看眼睛就能透出一股卑澀。她這樣一個不記事的年紀去了那茬,好了傷疤忘了疼,一雙眼望進去乾乾淨淨不摻雜念,人們對她也是歡喜。
按制小徒弟學廚得先從洗從切開始,她太小不能拿刀,吳全有給找了個駝背的拌菜老師傅。人老心歸善,不像年輕的師傅,一邊教你一邊又忌諱你開竅。
那老蔡師傅自個手頭的活兒也忙,就給她在跟前擺了張小矮桌,拿了幾個調料盅子給她,由著她在一旁鼓搗。時而得空了彎下腰掂幾口嘗嘗,好吃了就點點頭,不好的就不說話。她仰著小腦袋巴巴地等評判,見你不說話便又低下頭重新來,自個也默默地悟出一條不從套的小門道。
七月天酷暑炎炎,宮裡頭樹少,熾熱的陽光不留情面,炙烤在紫禁城金黃的琉璃瓦上是能冒煙的,連青磚石地面也被烤得白閃閃刺人眼目。御膳房裡熱得跟蒸籠似的,正是午間布膳時候,院子裡候著一排等送膳的太監,一個個俱都弓著背,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
天熱,娘娘們沒胃口,酸香咸辣的各色涼菜就成了炙手可熱。各宮裡都眼明手快地往自個的食盒子放,輪到皇四子沒有了,問誰勻出一盤,說今兒不和皇后娘娘一起用,單獨吃哩。
單獨吃,單獨吃誰還照應他?當年西長房門外活活仗斃了二三十個太監,如今老哥們幾個早晚進出玄武門,都覺得那裡寒滲滲的站著一排鬼影子。太監卑賤命苦,出了皇宮沒處去,冤魂不散吶。他皇四子天生貴胄只手通天,跌個跟頭就能死幾十條人命。
沒人勻,皇四子跟前的侍膳太監就不好辦了,不夠臉面央老蔡師傅多做,又怕被皇后娘娘撞見發現例份少了,嘴裡頭叨叨著:「好歹總得有吧,這可怎麼是好,這不夠交差啊。」像是多叨叨幾句就能引起誰人同情,給現糊弄地拌上一盤似的。
倒還真是有,矮桌子旁小麟子支著耳朵聽,聽到是四皇子,不由想起那天奉天門廣場前奔跑的少年。便端著自己的小菜碟子跑到那侍膳太監跟前,大方地嘟著小嘴巴:「給,拿我的去吧。」
她是真大方。每天都拌菜,除了老蔡彎腰嘗幾口,其餘的都是餵狗兒,這也太不得志了,多麼希望也能在檯面上露露臉兒。她目光炯炯,滿帶誠意。侍膳太監低頭一看,卻是眼藏嫌棄的……這、這也拌得實在不夠漂亮。
罷罷,死馬當成活馬醫,有總比沒有好。想想就塞進了食盒子,袖子袍子搖搖擺擺的出了御膳房。
第36章 『叄陸』雞絲埋糖
坤寧宮後殿的靜憩齋里清風徐徐,老樹葉子在屋前打下一片斑駁陰影,倒顯得不是那麼的悶熱。
書案上擺著一盤炒蝦黃兒、鹹肉絲兒、醬扒豬蹄子,零零種種八九盤小碟,除了一缽冬瓜蓮子湯,其餘都是大葷大油。楚鄒著一襲銀勝綾綢團領袍子,交領潔白,衣袖刺華蟲,玉冠束髮,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西番蓮紋椅上,不動聲色地用著膳。少年生得俊美冷淡,指骨修長,用飯不出一點聲響,隨他的父皇一樣舉止間彰顯清貴。
二十來歲的侍膳太監大柱子立在一旁,默默勾著腦袋看他,眼裡是有些幸災樂禍的。就是存心給小子上這些大魚大肉,便是皇后娘娘看見了,怎麼著,盤盤都是好菜,湯也清,涼菜也不缺,找不出錯處。反正他皇四子也從來不會去告狀。
看他的筷子在小麟子那盤涼菜上頓了頓,忍不住就微聳肩膀,小太監餵狗吃的哩。
楚鄒眼梢餘光默默瞥見,便窺見他眼裡一絲得意。他再看眼前的涼菜,醬糊糊一團,看了半天原來是筍絲拌海蜇皮兒,興許是為了好看,又在表面撒了一層香菜末子,綴一朵小花添顏色。不倫不類,離譜可笑。
他曉得這群勢力的太監在故意損自己,眼前卻忽地掠過那天看到的小尿炕子。近日宮中都在風傳御膳房進了個四歲小太監,生得伶俐討喜像個女娃兒。他自從當年叫三哥把狗送去那破院子,就再沒關注過她的生活了,猜應該是兩太監用什麼法子求了戚世忠,把她明晃晃帶出來露臉了。
他再看那盤菜,原本是不想動筷子的,鬼使神差就掂起來一縷嘗了嘗。拌了鎮江老醋與幾勺芝麻油,酸香中帶著一點微辣,又自有一分食物原汁的清甜,夏日吃了倒很覺開胃慡口。這陣子母后迷上畫圓長柱大座瓶,他已經好久沒改善伙食了,看著這般醜陋不起眼,味道竟是出挑得叫他停不下。
他不自覺又掂了一筷子,但見那太監又聳肩膀,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他便拿起手邊一本書擋著臉,一邊吃,一邊只顧兩眼盯著書,作漫無目的地掂出筷子,一點點把盤子吃乾淨了。
侍膳太監一路上晃頭晃腦心情好,前腳剛跨進門檻,小麟子就屁顛顛迎了上來。給遞了杯清甜的冰橘子水,眼巴巴地仰著下巴問他:「柱子哥哥,我的涼菜碟子呢?」
侍膳太監一口喝下去,只覺得暑意頓散,掀開食盒子叫她自己看。
她趴腰兒一看,只剩下一朵小花兒了,小臉上就得瑟起來。
下一回又接著做,隔三差五地往那大柱子的食盒子裡放。
明眼人都知道皇四子這幾年都吃不上好的,豬肘子燜爛了外表看著油汁噴香,其實戳進去是帶酸的;那鹹肉絲兒翻炒了不知道有幾回,偏給他用新鮮小尖椒一打顏色,看上去就像是新做的……甭想在御膳房這裡討得好處。
他吃小太監的,那是因為他沒啥可吃。但既是小麟子做得不亦樂乎,要送也就給送過去。反正除了第一回 ,後面倒是不見得皇四子有多喜歡,只不過是一邊看書一邊吃,哪盤菜夠著他筷子,他就胡亂掂哪盤菜。偏太監們心眼毒,回回把那餵狗兒的涼菜往他跟前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