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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呼呼----」楚鄒跑了幾步停下來,一手扣著喉嚨有些上不來氣。
他幼年身體很好,因為出娘胎後喝了一年多的母辱,幾乎是不生病的。這二年一到春天就犯喘,也是個甩不脫的破煩事。
小順子追上來:「看吧,叫你別跑,自找罪受。」
楚鄒把書扔給他,費力地直起身子:「今兒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長孫要進宮,我得趕去看看,否則去晚了該碰不上了。」
小順子存心泄他氣:「看看又能怎樣?殿下慧眼識珠,那也得先看人家點頭不點頭。」
楚鄒不說話,眼睛越過小順子,遙遙地看向遠處的十米宮牆。看見右翼門邊上一高一矮兩道影子,那麻杆太監站在石獅子旁,正給四歲的小東西擋著尿尿呢。小尿炕子尿真是多,撒在奉天殿的皇權根下。他就不動聲色地把目光收回來。
小順子說得沒錯。這二年多來父皇對母后不聞不問,後宮的事情多交與景仁宮的張貴妃主持,母后深居簡出,幾不與人交道,朝廷內外紛紛諸多猜測。是沒有人敢給大皇姐牽搭姻緣的,連早該出宮建府的十三歲大皇兄也一直住在三座門內的清寧宮,沒有人過問婚事。那個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肯帶著長子進宮,不用多少考量,光這一點就已經是很難得了。
小東西尿完抽起褲子,被麻杆太監牽著穿出了右翼門。他瞥了兩眼,心思游轉回來:「看看總是好的。」
說著就打前頭接著走了。
一襲銀薄色袍擺繾風,已經八歲的皇四子脫去了幼年的稚氣與那天花亂墜的神仙道。身量俊挺拔高,幾近與小順子肩頭齊平。因著這二年埋頭苦讀,容長臉兒瘦削下去,已刻出很清晰的他父皇的影子。唯一雙楚楚眸光不變,總像是越過人心,遙遙地望向遠方不知處,像凝著多少思慮與憂憫。
第32章 『叄貳』坤寧之寧
「嗚~~呃嗚~~」從建極殿下的後左門跨出去,迎面向內廷走,腳底下忽然纏來一簇毛茸茸。踹不開,繞不走,纏膩膩的討歡。
楚鄒低頭看,看到是只長毛矮腳的哈巴狗,身上毛髮髒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還沾著一撮黃泥。他便負著手,視若無睹。
小順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認出來:「主子爺,這不是先頭奴才抱來送您的那隻小啞巴?嘿,我說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沒影兒了,過去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來?」
說的是當年那場變故之後楚鄒生的一場大病。
那個紫禁城陰霾壓頂的八月,父皇命張福把乾清門闔起,五歲的他跪暈在大雨滂沱中。小順子馱肩哈背地把他背回去,回去後就發起了高燒。都以為會死哩,嘴裡呢呢喃喃都是「別找我,走開……我沒想害她,沒害你們的命……」時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宮女奴才們臉上都不明色彩,儼然是將他當做那場殺戮的歸結者。
彼時皇五子徹夜不停的哭,那個孩子像是因為娘胎里就不帶安全感,從出世到夭折便沒有睡過一回囫圇覺。母后夜以繼日衣不解帶地寬撫著,才生產完的臉容因為愁雲散不開,看上去那樣的黯淡無光。
譴桂盛去給他請太醫,因著皇帝的遷怒,一切都顯得不順暢。為了不讓母后多添憂心,他在高燒退後,就悄悄把咳嗽都悶在了胸腔里。興許哮喘就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病根。
那是他深埋的幼小的童年記憶里,最為暗無天日的一段時光。就彷如突從雲端跌落谷底,他還沒有接受準備,所有的榮寵忽然都變作厭棄,每一個從他身旁掠過的太監和宮女,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帶著無聲的苛責,如同他骨髓里充斥著原生的惡業,渾身都背負著慘死的冤魂。他不敢踏出宮門,開始害怕打雷的黑天,一道閃電也能將他嚇得驚跳。
後來小順子不曉得從哪裡給他弄了條狗,他在病好之後,便叫三哥把那條狗送去了破院子。他的三哥信守承諾,此後再也沒去探過那個院子。而他把那隻狗給了小麟子,從此也就把五歲前的心門闔上了。自此也沒有再去過。
她倒是學了那老太監的品味,把狗養得一點也不上心。宮廷飼養的京巴犬到了她手裡養成了土狗,毛也髒,腿也髒,先頭雪白的顏色都染成了土豆色……反正從來不會對自己給的東西上心。
楚鄒不想理,肅著容色踹它:「打哪兒來就打哪回去,爺不要你了。」說著抬腳跨進內左門,眼睛看都不多看。
正是巳時末了,各宮裡都在忙碌,他從近光左門進去,宮女太監陸續穿梭,見他少年英姿路過,便對他勾勾頭施禮。他已經很習慣了人們對他這樣的態度。
廣生左門外蹲著個兩歲多的女孩兒,穿著胭脂色的小裳子,頭髮紮成兩個小螺,正中心嵌兩朵櫻花,很白淨很漂亮。正在專注地疊石子,他從她旁邊大步踅過去,她也沒發現。
忽而看見他的袍擺停在跟前,才頓地抬起頭,怯怯地叫一聲:「四哥哥。」
除了大皇姐,闔宮的兄弟姐妹唯有她一個才會對楚鄒這樣招呼。
「小妹在忙什麼?」楚鄒蹲下來。
「在疊石子。」楚湄答得輕聲稚氣。
這是施淑妃生下的女兒,三公主楚湄。父皇曾對母后說,若是生男兒就叫楚郵,生女兒便叫楚湄。母后沒能生女兒,後來便把這個名字賜給了施淑妃。因著生產前跌過,楚湄出生時耳朵里凝了血塊,是個天生的半聾子。也不是全然不能聽見,但十分微弱。楚池他們根本不屑於同她玩耍。
楚鄒看她的眼神是愛憐的,見她石子堆不高又散下去,便從身後變戲法一樣地變出個小娃娃,遞過去道:「給你的,莫給你母妃看見了。」
「嗯。」楚湄寶貝一樣地掖進袖子裡,隔著袖管撫了撫,又掏出來看幾眼,掩不住滿面歡喜。
楚鄒輕撫她的小臉蛋,目光有些飄遠,大概又想起她那個被自己害死的早夭的小哥哥……難以卸去身上負重的罪孽太多。
「阿湄,你在哪兒呢?」忽聽到前邊一道女人的聲音。
他一側頭,便看到施淑妃站在廣生右門外,穿一身淡青色的宮裝。已經二十五歲的施淑妃已無剛進宮時的怯懼,眉眼間斂著淡寧,只是珍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楚鄒便有些拘束,他慣只敢背著她對孤單的小妹好一些。
施淑妃笑盈盈:「還玩著吶?再不走要晚了,今兒給你七弟過生辰,快隨母妃回去換衣裳。」
楚湄看了眼四哥,施淑妃這才對楚鄒點了點頭,靜靜地牽著女兒走了。
自從當年那場事之後,施淑妃就變得疏疏朗朗了,似乎見人都安詳帶笑,似乎又總隔著一層薄膜。對皇帝如此,並不樂於召幸,難得楚昂想起她卻藉故推脫;對楚鄒也是如此,眼神淡淡的,雖看不到責怪。而她在那之前對孫皇后原是處處維護。
楚鄒直起腰杆,抬腳跨進景和門進了坤寧宮。
晌午日頭打照,在交泰殿頂上灑下一片金碧輝煌。先祖建交泰殿取《易經》:「天地交合、康泰美滿」之意,過了交泰殿便是父皇的寢宮,從前他總是夜半悄悄從母后的宮中溜出,然後褪下一身小袍鑽進父皇的龍榻,就想看他一臉好笑又無奈的寵溺。而如今這座殿宇卻如一界碑亭,將帝後的寢宮默默無言分割。她不往前,他不踏後,彼此天地水火互不相擾。
楚鄒疾步往前走,忽聽側首漢白玉階梯上傳來男子輕笑,嗓音低醇清澤,那般熟悉又陌生,曾是他幼年最為溫暖的崇仰。
忍不住瞥了一眼,看見父皇著一襲玄色降龍團領袍,發束玉冠,英姿軒昂地從交泰殿前的階梯踅上。他心口才將一悸,卻見他手上原牽著個兩歲的小兒,生得是粉雕玉琢俊秀可人,乃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小七弟。
周雅揩著一件披風從殿內跟下來,含嬌帶笑道:「才學會走路不多久,皇上就這般興致叫邯兒下階梯。」
話才說完,皇七子小腿窩子打彎,顫巍巍坐在了台階上。
「父皇~~抱~~」楚邯奶聲奶氣地張開小手。
楚昂便一臂將兒子抱在了懷裡,父子親昵。周雅在旁邊替他拭了拭額角,眼裡噙滿愛戀:「瞧,臣妾說得沒錯吧?急不得。」已滿十八歲的周雅身段又比從前豐盈了不少,穿一抹緋色湘繡牡丹花紋宮裝,將嬌好的臉色襯得愈發容光綻放。
「此子學步慢,厚積薄發,不露鋒芒。像我。」楚昂滿目愛寵,勾唇笑笑,自往一旁的隆福門出去。
從隆福門出去便是周雅住的翊坤宮,這些年父皇鮮少光顧後宮,連採選秀女也已停了三年,雖然仍有淑女不時受幸,但沒有再特意寵幸過誰。最頻繁的就是已封為麗嬪的周雅了,然後便是張貴妃。
楚鄒遙遙地望了眼父皇的背影,光陰隔去三年,楚昂看上去略顯得清瘦,卻依舊是那般冷峻而筆挺。他是個有作為的皇帝,登基之後百姓富足康泰,四鄰番邦進貢,大奕王朝漸漸復顯出高祖盛世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