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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他今日也著一襲大紅斜襟綾羅袍,腰書錦雲紋玉帶,九歲的他五官和身型已頗具父皇的雛形,氣宇亦生得雋雅。楚鄺心裡到底敬畏著這個大哥,不自禁有些生怯。

    楚鄒借著楚祁的力道掙紮起來,手心破皮了,一道道咸澀發麻。他向後眯了楚鄺一眼,見二哥目中帶澀,便又轉回頭自顧自道:「算了,反正又不痛。」

    話音未落,人已風輕雲淡地往隆福門那邊跑去。

    宮牆十米,紅巷深深,從這扇門穿過那條道,就像是在一個個方盒子裡繞迷宮。他喜歡這樣一個人在紫禁城裡飛跑,初夏的涼風呼呼地吹,像把他四歲小腦袋裡裝著的所有都吹空了,人也要飛起來的感覺,下一秒就能看見傳說中飛升的太上老君。

    冊封典禮定於五月二十九,在前廷的奉天殿舉行,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這樣恢宏壯觀的場面。他的母后孫香寧穿著一身殷紅的大袖衣,衣上飾五彩霞帔,頭戴龍鳳珠翠冠,萬眾矚目地站在奉天殿前的三層白玉階之上。父皇楚昂身著明黃灑繡龍袍,肩飾盤龍金紋,玉帶皮靴,英姿卓爾地站在母后的身旁。

    那是個碧空萬里的好天氣,蔚藍天空浮著幾片潔白的雲朵,雲朵下群臣三叩九拜,一聲聲「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的高呼盪徹雲霄。

    他的母后看起來那樣尊榮和美麗,笑容由自內心,和他天神一樣偉岸的父皇多麼般配。從此裕王妃要正式改稱呼為孫皇后了。

    皇子公主們也盛裝站在後側的漢白玉階台上,聲音恭敬。

    楚鄒仰著小腦袋,捕獲父皇望過來的眼神,像是心有靈犀般,帶著點「你看,朕給你交代完滿了」的戲謔。他的小嘴兒不自覺地抿起,對父皇先前不讓吃「荷葉肉」的怨念也就減少了幾分。倒為自己最近存心叛逆的狂吃甜點兒的行為有些愧責。

    張側妃依制被冊封為貴妃,楚鄴的姨娘殷侍妾和施侍妾分別被晉封為德妃與淑妃。張側妃雖然也一樣穿著盛裝,面上笑盈盈,但她們是沒有資格與母親同站在最風光之上的。

    他不喜歡張側妃,希望她永遠都只是站在母后的身後,正如二皇子楚鄺永遠只能站在哥哥楚祁的背後一樣。

    乾西二所里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前廷歡慶,最忙碌的要數御膳房和司禮監。他不喜歡矮矮的夾在裡頭熱鬧,這裡倒難得的可以躲清淨。

    墊腳退了門栓,掩上門進屋就往炕上爬。

    那個尿炕子的小麟子正在玩耍,蠕著小胖腿兒,嘴裡「咯咯咕咕」的自話自說,一不小心口水就淌到了嘴邊上。

    歪肩膀的老太監給她削了個木鈴鐺,一動就咕嚕咕嚕地悶響,不至於使屋子裡太死寂,但低悶的聲響也不易被外頭所聽見。太監們果然都是最狡猾的存在。

    她快滿三個月了,小臉蛋白白嫩嫩的,看起來像個女孩兒一樣漂亮。看見他來,安靜了一瞬,頃刻又手舞足蹈地興奮起來。好像他不是來這裡躲清靜,而是為了專程來陪她。

    他爬過去捏了捏她的小臉蛋,輕蔑地悶哼一聲,便抓起碗碟子裡的馬蹄糕開吃。

    小麟子吐著粉嫩的小舌頭看著他吃,他斜睇了她一眼,慢聲慢氣道:「我母親今兒起就是皇后了,六宮之上唯皇后獨尊,過不久我皇兄也將會是東宮太子。本皇子他日必將權傾朝野,你最好現在起就學著取悅我,免得我一不高興把你扔去給二哥使喚。他母親只是個貴妃,可給不了你像桂盛那樣的威風。」

    「呃嗚~」小麟子聽不懂他的話,只是衝著他頻繁吐舌頭。

    楚鄒知道她愛吃,小尿炕子,她知道記甜味兒呢。他就把馬蹄糕湊過去給她舔,看她的櫻桃小口兒里探出粉嫩的小舌頭,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

    他先還是湊得很近,看她陶醉於其中,烏亮的眼睛裡都是專注。然後再一點一點地把糕點移遠,讓她只能舔到自己的指背。她並不能察覺他的故意,只是更加孜孜不倦地舔嘗,像小奶狗一樣軟綿綿的感覺,讓他很癢很享受。

    「嘁----」他得意地咧嘴笑起來,然後把糕點湊近嘴邊,在她剛才舔過的位置上乾脆地咬了一大口。

    這死人的破院子裡不敢燒煤爐,那老太監不曉得從御藥房裡弄了什麼粉,每天早上過來給她在院子裡曬一盆涼水,傍晚的時候水溫暖了,就在夕陽的昏黃光影下給她搓澡子。她的身上總帶著一種淡淡的花糙香,他喜歡這樣的味道。

    嘻。他忽而便從封后大典的恢宏厚重中解脫出來,又把她橫在炕中央跳過來跳過去,等著小順子來找自己。

    光陰走到了傍晚,落日斜陽打照在乾西二所的鏤花窗沿上,一半兒明,一半兒暗,跟著他棗紅的袍擺飛來晃去。

    「嘎~」小麟子只是呆愕地瞪著眼睛看,忽而短小的指頭揪住木鈴鐺,咕嚕咕嚕晃一晃。

    一開始跳的時候她還慌,哭得可慘烈,嗚泱嗚泱的。她越哭他就越發泄狠地跳。後來經歷過幾次斷魂斷腸,漸漸就木然了,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由著他在自己上頭跳過來又飛過去。

    她不哭,他就不討厭她,時而高興了,還能掰下一小撮糕粉兒撒下去----

    「想吃嗎?爺賞你。」

    ……

    「嘁嘁嘁----」少年笑得稚氣而放縱,在這個無人管束的矮檐下,張揚著性情中的另一個真實面。

    只把外頭臨時拐過來的陸安海嚇得心肝膽兒顫,手上一隻暖水壺都差點「啵噔」摔在地上。

    就說最近小東西脖子上怎麼有紅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竟是這小子在作祟。那糕點屑引來小螞蟻爬,丫頭皮膚幼嫩,能不長紅點子才怪。

    裡頭楚鄒忽而單腳跳,忽而立定跳,自個丫頭張著小嘴兒在底下巴巴的等投餵。看這兩個一唱一和的樣子必是已經混得溜熟了,仔細一個磕頭跌下來把丫頭砸兩半,陸安海氣得險些都要衝進去掌楚鄒兩屁股。

    他還以為是老鼠顯靈吶,還以為吃膩了糕點想換肉,正準備給它換呢。小祖宗,到底是怎麼順藤摸瓜讓你摸到這鬼都不住的破院裡來。看你平時在乾清宮用膳悶不吭氣的,也沒和我老太監對過眼神兒啊。

    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既然讓小子嘗到了甜頭,在沒找到更合適的藏身之所前,就不好明著趕他走。

    陸安海默不做聲,只等到楚鄒下次再來二所院加餐的時候,那盛糕點的碗碟子卻亮底了。

    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白得透光。

    楚鄒興沖沖跌進來,難免就有些不高興。

    「我的『貢品』呢?按制今天該是甜芋圓子搭兩個堅果塔,欠了吃的我可不保護你。」他攀上炕頭,像尊太上老君似的盤腿坐在小麟子身邊。

    「嗚嗚嗚~」小麟子手上舞著木鈴鐺,已經對他的光臨視若無睹。

    他默了良久,忽然陰鬱上涌:「趕明兒告訴你太監爸爸,本殿下要吃荷葉肉!」

    還肉呢,屁肉。

    慪上勁兒了,第二天照樣來。

    第三天又來。

    第四天還是不死心。

    但那白瓷溜光的碗底兒依然是空的。他為此特地蹭去父皇的乾清宮用了頓飯,那侍膳的老太監根本沒病,搭著肩膀站得好好的呢。

    最後一次的時候,他連炕也不爬了,一襲靛藍色垮腰袍子倚在炕沿,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小麟子玩耍。

    滿三個月的小麟子已經會牙牙學舌了,嗚嗚吶吶的,自己玩得不亦樂乎。自從哭得斷魂斷腸也得不到楚鄒理會之後,她已經學會了對他的存在自動過濾。此刻正認真地打量著自己雪藕一樣的手指,像對滿世界充滿新奇。

    楚鄒看著看著,心底里就都是慍懣。他挪過去,忽而捺下一口氣,哼,照著她粉粉的小胖腿就擰了一把。

    他四歲的小手也是稚嫩的,那力氣掐在小麟子的腿窩窩裡,是具有放射性的。小麟子一開始並未察覺,等感覺到的時候忽然間就是一瞬沉默,他頓時只覺呼吸緊張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果然「嗚……哇----」地一聲,天底下就再沒有人比她可憐地哭了起來。

    天呀要他的命了,從來沒有過哭得這樣大聲。

    那櫻桃小嘴兒漂亮得讓他想咬一口,叫她從此再沒法兒用哭來震懾他的心。

    楚鄒錯愕地看著這一幕,忽而就飛一樣地跑出了屋子,門鎖子都忘了上。

    第12章 『壹貳』初見玉柔

    那日紫禁城裡的風是倒行的,從楚鄒平窄的脊背推著向前跑。小麟子嗚泱泱的哭聲便在他的耳畔放大,像貼著風兒緊跟在他的身後追索,魘一樣散不掉。他想起她方才被自己放在炕沿邊,那炕沿磨得溜光發黑,倘若她哭著哭著腿兒一打滑……

    哦,他又記起方才出來時未上的門閂。這會兒各宮裡都在傳膳,夜裡換差事的太監也陸陸續續從順貞門裡進出,那哭聲若是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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