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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那天沒來得及認真看,後來細看之下,發現這丫頭生的竟是很好的。皮膚白皙剔透,小嘴兒朱朱紅,兩隻眼睛烏亮。宮裡哪兒還藏著那麼個漂亮的宮女,竟然生下個這麼討喜的孽種,肉嘟嘟的叫人心裡擱不下。

    陸安海被她看得心裡醞不起一點氣,這感覺真不好,他可不想讓她以為自己與她多親近,她興許還把他當作親人呢。他就想給她一點兒顏色看看。親人?親人算屁,這宮裡大夥各保各的命,誰把誰當親人誰早晚得死。

    陸安海抬起小嬰兒的屁股,照著她幼粉的小短腿上打了兩下,啪啪,叫你尿炕,叫你尿炕!

    「嗚~」她還是那麼乖靜的,一動不動地睜眼看他。

    腿兒可真胖,春天破土的小筍子似的,一節一節。吐小舌頭呢,又餓了,這討債鬼。

    陸安海就打不下去了,給她換了塊新尿布,然後餵了粥。吃東西時倒是很能掙,咕嚕咕嚕的,生怕他把壺口移開。一邊吃,一邊拿眼睛看他,小指頭圈著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這軟綿綿的感覺讓陸安海心裡很彆扭,覺得自己跟個娘們似的窩囊,他媽的,白替宮女養孩子。

    然後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過她的額頭,燙得厲害。掌心覆上去一試溫度,不由嘶了口冷氣----發燒了。

    他看了眼床對面的雕鏤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風從破窗眼裡漏進來,把她吹著涼了。

    難看哭得那麼厲害,可憐萋萋的。

    他心緒略觸動,手指在她的小臉上輕輕彈彈,關起門走掉了。

    門扇子一開一闔,屋子裡頓時又黯淡下來。小東西一個人躺在床上,太小不會翻身,只會微微側一側頭,看著他出去的方向。

    陸安海回頭凝了一眼,在外頭落了閂。光線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上。剛吃飽了沒精神睡,只是看著頭頂斑駁的天花,那麼花、那麼綠,那麼繁複,襯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團身子更渺小了。打一來到世上就無依無根,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娘還有個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陰萋的光影中看到了什麼,猛地哆了下手腳,然後闔眼睡過去。

    陸安海在窗fèng里看,不自禁也跟著她哆了一嗦。

    小東西,還真不是老太監我不救你,沒滿月就發恁大的燒,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從今兒晚上玄武門下鑰,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進宮,半夜沒人餵食沒人照管,熬不熬得過去天說了算。能熬過去那是奇蹟,熬不過去死了也罷,轉身再投個好人家,再別到這宮裡頭受活罪。

    他說著就走了,出了台階就沒打算再回頭。反正那院裡已不曉得死過多少人,多死個嬰兒爛在那裡沒誰在乎,也不用埋。

    怎麼一路拐著拐著,卻拐到了太醫院。

    太醫院在清寧宮的東後頭,抬頭就能看見高高的十米宮牆。趁著天氣好,御藥房的藥童們都在曬藥材,尚藥御奉不管這些瑣事,都是直長在指揮。陸安海站在空地上,沖台階上姓魏的直長招了招手。

    魏錢寶看見他招手,就邊吩咐著差事邊走下來,耷拉著笑臉問:「陸爺來找小人何事?」

    「少縐縐,給我一點兒退燒藥。」都是當年一道進宮的太監,這麼多年關係熟絡,陸安海拍他。

    魏錢寶皺眉,上下將他打量:「嘖嘖嘖,進宮多少年,沒見你鬧過一回病,看你精神頭硬朗,問退燒藥做什麼?」

    陸安海兜著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羅嗦,要你要,拿來就是。」

    魏錢寶看他滿臉強裝的不自在,便貼著他耳朵垂子笑:「喲,今兒這還真是病上了。我說兄弟,該不是和哪個宮女子對上了?咱這把年紀,該歷的世態人情都歷過,你可別一時糊塗落個晚節不保。」

    陸安海接過藥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們?吃你一包藥還得你一番羅嗦。」

    ~~

    「咳咳咳……」傍晚時分,御膳房後院的小煤爐青煙裊裊,陸安海勾著微胖的身子,趴在爐子口猛煽扇子,嗆得直咳嗽。

    掌事太監在廊檐下老遠瞄了他半天,囑咐小太監過去把他叫過來。

    「咋麼,咳嗽?病了?」拉長著閹人們特有的陰長調。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擔十二萬分的心,病了咳了髒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擼下來,免得惹了皇帝不高興,當差的可是要仗斃。

    陸安海怕丟差事,隨口胡謅道:「魏錢寶那老太監著了涼,御藥房裡這陣子在修整,騰不開地兒給他煎藥,讓小的順帶幫幫忙。」

    這話說的圓溜,掌事的惡狠狠盯著他看,見精神頭還算康健,這才緩了口氣道:「中午那頓觀察得可仔細?摸著皇帝爺的喜好沒有?」

    陸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過程形容給他聽,末了連皇帝給小皇子夾菜的一幕都沒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葉肉?」

    「是,照皇四子的說法,看樣子王妃經常親自下廚做這道菜。」陸安海點頭直應。

    掌事的聽了齜牙思索,抬頭看著殿脊上的兩隻角獸:「嘶……大行皇帝發喪期間宮中不可見葷食,得,這事兒我來安排。你去做幾塊拿手的小甜糕,明兒一併端過去。」

    陸安海愣了一怔,頃刻又明白過來,這是在討好皇四子呢。皇帝爺疼愛這小子,那天晚上進宮赴命,更是一路親手把這小兒子抱進宮裡,分量非同小可啊。

    這差事可是天大的賞賜,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歡,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陸安海連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個響頭:「是,謝柴爺爺恩典。」

    哼。掌事太監無可無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見他走進膳房,又叫來小太監,吩咐小太監仔細盯著點,這老太監多少年混在宮中不死,圓滑得就像條魚,仔細被他說謊給騙了。

    ~~

    第二天用膳的時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盤「荷葉肉」。新鮮的荷葉里包著幾塊嫩粉軟香的「肉片兒」,停喪期間不可葷食,一群掌勺太監倒是費盡心思,那肉片乃是用豆醬與水豆腐蒸成肉的模樣,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層剔下來,覆在豆腐上頭捻成肉皮的形狀。用筷子夾起來一片,入口不軟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葉肉也不差一二。

    對此楚昂是有些不悅的,這群察言觀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覷他們的心機。昨日不過楚鄒一句小兒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依舊雋雅冷淡地用著膳食。著一襲明黃色圖龍案常服,發束玉冠,五官精緻而清貴,叫人不敢抬頭多看。

    楚鄒在側座上扒著小銀碗,能感覺到他這頓飯吃得特別專心。米飯掉在御桌上,他用小手捏起來放進嘴裡,嘴角還沾著一顆小米粒呢,很陶醉的樣子。

    好個可愛孩子,張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實他是想教兒子從小喜怒不形於色的,但又覺得目下還太小。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裡,一花一糙一神仙都是他至交的玩伴,現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縛與他,未免顯得有些殘忍……還是讓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葉肉只剩下小半盤的時候,楚昂終於截住了楚鄒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飽了麼?含塊點心壓壓底。」

    楚鄒還沒吃飽呢,宮中的飯食都是在御膳房煨了又煨的,一點兒也沒王府里的好吃,他前幾天都只是吃到半飽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鄒的筷子依然默默緩緩地往前進了進,楚昂的筷子卻有如鐵馬金戈般駭然不動,他發現過不去,倒也不堅持,然後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遞過來的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強的。

    陸安海緊張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說不好吃,因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點一丁的細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棄。

    楚鄒懨懨的問:「父皇,母后何日進宮?」

    楚昂知道他這會兒受了打擊、不滿意呢,倒也忍捺著不去安撫他,只應道:「就快了。」又暗示他,進宮了你也不能如今天這般隨意吃食。

    楚鄒就不說話了,捏著小半塊吃剩的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順子。

    陸安海從清寧宮出來就急著往乾西所那邊趕,他先是拐去東後頭御藥房魏錢寶那裡,取了事先寄存的藥壺子和粥油,然後再穿過右翼門、啟祥門直著往北走。午正時分皇帝爺要休息,內廷里到處靜悄悄的,他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牆下拐進拐出,路過百子門外回頭看看沒有人,又脫下靴子倒下來幾顆沙子粒。

    那瓷白的藥壺子跟著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來多麼神秘,像是裡頭還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沒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葉肉,還有剛才含了一口就捨不得吞下去的馬蹄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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