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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便似不經意地問道:「殉葬,哪個宮裡?」

    總旗李槐英做一副正經,暗暗觀察著宋岩的容色:「在乾西五所那頭,聽說這回得有三十多個,連前番高麗進貢的美人也一個不落地塞進去,巳時一到就要上路。」

    隆豐皇帝的多疑是出了名的,杯弓蛇影,生前把所有能抓的都抓在手裡,幾個王爺全都困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放去封地。現下死了死了,也要什麼都撈在手上,連宮嬪都不放過。聽說駕崩的當天晚上還留下遺旨,連夜派了一千名羽林衛把兩個王爺府邸圍住,沒到發喪時不許解封。現下肅王與慶王還困著呢,王府里倒是也沒傳出什麼動靜,反正是靜悄悄的。

    這好像成了大奕王朝的通病,提防後宮,提防兄弟宗親,提防大臣,只能去信靠無根的太監。

    宋岩不動聲色地聽著,記起那天晚上沈嬤嬤被雷打斷的幾句話,隱約是聽見「早產」還是「難產」什麼的。彼時著急楚妙的事,又恰逢裕親王攜子進宮,沒能仔細問清楚,這會兒陡然想起來,眉頭便不自禁鎖緊。

    忽而發現李槐英在盯著自己,便漠然地勾勾唇角:「你倒是打聽得很清楚。」

    李槐英看他臉色順驢下坡:「倒也沒去打聽。因為怕這些宮女鬧騰得太厲害,東廠那邊調走了咱百多個弟兄過去護場子,這便順帶聽說了。宋哥……要不要過去看看?」

    宋岩就瞪了他一眼,囑咐一句「當好自個的差事」,轉身往宮裡頭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清寬腿修長的,一襲墨色麒麟袍跟著朗健的步子一拂一拂,背影很是英武。

    懷裡的首飾盒子發出細微的叮鈴輕響,那是上兩月在喜寶齋給楚妙定做的耳環,今早上路過取了來。楚妙是個好女人,他在她那裡總能得到舒心與溫存,他心裡也是喜歡和滿意她的。

    但楚妙因為在老王妃跟前養大,規矩德訓方面拘得太謹,床笫上也不敢放得開。他正值二十五盛年,在那方面是很精很悍的,索取得也頻繁,她招架不住,雖然很得滿足,但他自己卻總覺得缺少了一樣說不出的什麼東西。因為要照顧正妻的感受,所以也不大去通房妾室的屋裡,只在心裡默默著。

    這東西,他後來在朴玉兒身上找到了。是真的找到,找到後才明白從前以為通房給予的,原來根本遠遠不及。那個十七歲的高麗女子,他在那慾念最高漲的時候,曾經無數回地想要徹底地擁有她。但是命運把兩人的處境安排如此,他不可能為她捨棄太多,便又時常地矛盾著,渴望、惦記,而又非斷不可。

    其實在楚妙懷孕的那段時間,他的確是去找她找得比較勤。也許是因為隱捺了很久,第一次看見她失心丟魂地站在玄武門內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她,那潭井一樣的目光里盪著水漣,沒來由讓他心神一恍。

    後來在東筒子巷裡遇見,哭成那樣,說話帶著她們那邊女人的天生嬌斂,忽然撲進他懷裡,然後他的那根弦就繃了……兩個人,一場亂得要命。

    想想得有好幾個月未見,那天晚上找那樣的藉口想見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的,還是因為不想殉葬而求自己想辦法。他心裡忽然有點亂糟糟,腳下的步子便加快起來。

    第5章 『伍』送膳太監

    乾西五所在順貞門內御花園西,原本是預備給皇子住的,後多年空置,平日裡空寂無人。選在這裡歸置殉葬的嬪妃倒是不錯的主意,也免得在哪座宮裡上路,怨氣散不去,回頭新主子住進來了身上不安泰。

    大老遠就聽見哭聲,進來看見青磚石地上前後六排女人,素衣縞服地跪在糙席上。席面擺一張小條桌,上面放著食物,這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頓熱飯,吃完就得隨皇帝上路。怕晚了時辰,跟不上大行皇帝,到時候皇帝孤單,地底下發怒怪罪。

    殿堂里光線有點暗,隱約可見三十多張小木床,頭頂上繞著白綾布,綾子打活扣。這些即將赴死的宮嬪將被命令站到木床上去,把頭放進活扣里,底下太監把木床一推,宮嬪們腳底懸空,殿梁下白晃晃吊過去一屋,這就算完事了。

    太監桂盛從殿裡檢查完一圈,很滿意地走出來,嚷嚷著對女人們道:「吃吧,吃吧,吃好了好上路。也別怨咱家,做奴才的都是奉旨意辦事。等在下頭受了皇帝的臨幸,你們在陽間的父母兄弟就成了『朝天女戶』,還能蒙朝廷三代的恩蔭。這都是命,是抬舉。」

    他吊著嗓子作一臉哀婉地嘆了口氣,然後袖管一揮,拉下臉厲喝一聲:「動筷子吧!」

    「嗚嗚----」淑女妃嬪們立時大哭起來,嚷嚷著要見皇上,要見皇后,要回家。有些乾脆驚昏過去,被太監掐著人中硬拽回來。

    「喊什麼,喊什麼,驚怒了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看誰得好果子吃!新皇帝更沒閒功夫搭理你們,過了今歲,明年開春就得征新人,沒聽說過『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麼?瞧瞧這德性。」一群將死的宮嬪不會再有任何攀升的可能,桂盛這會兒的口氣可毫不講情面。

    宋岩單腿跨進門檻,目光在那些女人中搜尋。角落有幾個高麗女子,大約是因為知道哭也無用,就只是低頭含淚默默地吃東西。他很認真地把一張張臉掠過去,卻發現沒有朴玉兒,她的耳後窩內有一顆小痣,鬢間的髮絲也細細碎碎的,特別柔和。

    他竟沒發現自己對她的記憶原是這樣細緻,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心裡便有些說不出的疚責。原本以為對於她的命運,他至少是不會很掛心的,畢竟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與她怎麼樣,就只是當做各取所需的露水之合罷。

    那邊廂桂盛看見他來,想起他父親與裕親王當年的關係,聽說那天晚上是他親自在東華門外迎了裕親王父子進宮,還給備了暖轎子。這位今後怕是要高升嘍。

    連忙顛著步子過來招呼:「喲,宋千戶您怎麼來了?」

    宋岩拱手一揖:「聽說特地調了金吾衛百餘個弟兄過來護場,桂公公辛苦。」

    桂盛做出一臉傷心的樣子:「哪裡哪裡,大行皇帝對人恩厚仁慈,突然故去只叫人傷心,做奴才的自然要盡職盡責。」

    缺德太監,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宋岩懶得聽他客套,便作例行公事般,蹙著眉宇看過去:「哭得如此厲害,都是些什么女人,公公把名單給在下看看。」

    「可不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白賞她這天大的恩典。」桂盛也沒多想,轉身叫人把殉葬的名冊給他。

    宋岩迅速瀏覽一眼,沒有發現朴玉兒與她同院淑女錦秀的名字,就把名冊還他:「殉葬的都在這兒?其餘不在冊的做何安排?」

    桂盛有些納悶,還是吊著嗓子答道:「除了皇后娘娘與莊貴妃移居宮外別院,還有幾個得寵的嬪和昭儀守陵清修,其餘的都在這裡了……宋千戶您這是?」

    宋岩聽了心裡略略鬆一口氣,又隨口問去守陵清修的名單在哪裡。

    桂盛說在老劉子那裡,問要不要派人去給宋千戶取來。

    宋岩斜睨著他微佝的肩膀,也發覺自己似乎略有些過於關心。一貫城府深悶的他不喜被人洞悉,便冷淡地拱一拱手:「勞煩公公,倒是不必了,不過隨口一問罷。」

    說著回頭把磚石地上的宮嬪們最後掃一眼,邁開大步出了乾西五所。

    紅紅宮牆十米,金黃琉璃瓦下一股涼風習習,腦海里掠過朴玉兒嬌麗的臉容,沒來由浮起一輪高麗鄉間清貧的少女模樣。

    他心裡想,只要不是殉葬,便是去清修也好,到底是活著,衣食無憂。應該也不至於真的懷上他骨肉,倘若是真的難產,或者死了,那麼不至於連錦秀的名字也不在上頭。

    罷罷,都已是一雙兒女的爹爹,今後再不要把那段迷情惦記。看手下那些個弟兄似乎隱隱有些知情,怕久了連累楚妙也要猜測,不值當。他如此思慮著,出啟祥門時,逮著一個小太監問了句:「近些天宮中可有哪個淑女被處死麼?」

    小太監看他迷惘的神態,只當他路上衝撞了什麼不乾淨,連連搖著頭說「沒有」。

    他心思淡下來,便決定今後不再在這件事上掛心了……免得探到了消息又斷不了念。

    司禮監掌印太監戚世忠站在廊廡下,問桂盛:「姓宋這小子進來做什麼?」

    四十五歲上下年紀,面白光亮,鷹眼上挑。

    桂盛低著頭:「倒是沒說,不過兒子看他分明是在找甚麼人。」

    「找人?這裡頭缺的就是東筒子盡頭那兩個淑女的名字,他東華門沿著牆根穿過去倒是方便。」

    一句話雖說得含糊,但內里的意思聽話的人都曉得。桂盛咋吧著舌頭:「可不是。那高麗進貢的淑女前些個晚上生下來一子,是死胎,連著嬤嬤都被萬禧皇后吊死了。不過乾爹何必與他過不去,眼下新皇登基,以他東平侯府先前的關係,怕不是要重新任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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