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靜默。

    在漸漸弱下去的咖啡熱氣中,巨大的靜默再次攔橫在了幽芷和靜芸之間。光陰消失的這十年,以及傷害已經造成的十年前同前緣已不再提及的十年後,彼此,早已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模樣。

    終於,幽芷微揚唇角,劃出一個淺笑的弧度,放下咖啡和匙子望著靜芸說道:「沒有想到回來這麼快就能遇見故人,靜芸,今天遇到你我很高興。日後若有什麼需要就來找我吧,這次回來,我不會再走了……清澤,我也一定會尋到他。」

    她說這一席話的時候,眼神里露出從前所沒有的堅定和沉靜。

    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十年,可以完成一幅巨著國畫;十年,可以從青蔥歲月過渡到靜好年華;十年,也可以讓幽芷從過去那個幾乎不曾走出象牙塔、不諳世事的女孩子,成長成如今經過歲月和往事歷練後堅毅而沉靜的女子。

    十年前的是是非非早已不會再去追究孰是孰非,想通之後,似乎整個人都輕鬆舒展開了。那些無謂的糾纏和八年的戰火已經讓她與過去的那麼多年失之交臂,然而,她不想再錯過下一個十年。

    那個回想起來都會後怕的夜晚、那次墜馬,讓她到底還是失去了那個薄緣的孩子。醒來之後已經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清澤不在,只有何雲山的背影在不遠處收拾著什麼。見幽芷醒了,何雲山走過來倒了一杯水:「少奶奶您醒了,喝杯水吧。」

    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車碾過一般,幽芷微微坐起身,氣若遊絲地問道:「這是哪裡?清澤呢?」

    何雲山卻只回答了她前面那個問題:「少奶奶,三少都已經安排好了,等您醒了之後就會安排您去雙梅鄉下靜養些日子,至於家裡頭以及幽蘭小姐的事,請您不必掛心,三少都會處理得妥妥噹噹的。」

    他不答,而剛剛醒來的她實在太虛弱,也沒有力氣再追問。點點頭,閉上眼,她還是想再休息一陣子。

    最終,她告訴何雲山她將一對袖扣收藏在哪裡----那對在他生辰前不久去商場裡買的鏤空羅馬圓環袖扣,托雲山把它們轉交給清澤並告訴他,這就是那個下午她去做的事。

    幽芷摩挲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好久好久----一枚黃金鑽戒,兩環相扣的式樣,就好像象徵擁有戒指的兩個人永遠都緊扣在一起一樣。這是她和清澤的結婚戒指,她曾經想過要將它取下來也交還給清澤,但最後還是不曾。

    不是害怕,也不是驚慌,她其實還是不捨得。

    不捨得這枚這樣造型的戒指,不捨得他替她戴起這枚戒指時的神情語氣,不捨得他們之間雖然不算長卻經歷了波波折折的愛情----說到底,她其實依然愛他,依然想見他,依然希望陪伴在他左右看盡日出日落。

    然而她也曉得,這個當口實在太過複雜,她做不到毫無怨懟地面對他,他也肯定不曾處理好一切猝不及防的意外事。

    暫時離開,去鄉下靜養些日子,或許對她和他彼此都好。

    原本只打算在雙梅住到身體康復心情平靜下來就回去,誰知第二年打春的時候何雲山忽然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說是要送她去法國再散散心。幽芷不解,她那個時候心裡是極難過的。一個人連同幾位家僕在雙梅住了這幾個月,她的心情已經慢慢平復,也很想回到官邸、很想再次見到他,卻等來送她去法國的消息。何雲山見幽芷黯然的神色,終於忍不住告訴她,當前中國的情況很不妙,怕是很快就有一場硬仗要打起來,軍長思量來思量去都還是覺得國外比較安全。

    果真,在她去法國沒多久之後,隨著「七七事變」的發生,盧溝橋的戰火很快地蔓延了整個中國,在這樣緊張的局勢下她甚至連他的信都不曾再收到過!

    在法國的八年裡,她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中國的狀況,時時刻刻都在迫切地想要回家,回那個有清澤的家。縱使之前有再大的爭執糾紛,最終,對他深入骨髓的愛還是蓋過了一切。八年的時光,遙遠得令她時常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天底下雖然這樣大,然而她卻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從前她就說過,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現在,獨自一人身處異鄉法國,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鈍痛里----她的家呢,在哪裡?

    每個月都會收到一位陳姓律師寄過來的生活費,卻永遠都無法真正聯絡到那位陳律師。雖說不愁吃不愁穿,只是這樣的錦衣玉食,在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的時候,總是明滅得如同幻境。他不在身側,何以為家?即使做夢,都一樣是恍恍惚惚不真切,殘夢醒來之後,就真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連一點夢中的碎片都抓握不住。

    後來,她開始學畫,有時候從巴黎坐車去小鎮觀光風景,或是去寫生,慢慢地,她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也結交了不少法國朋友以及同在法國的中國人。然而,每當歡笑過後,更大的寂寥卻從頭到尾地籠罩了她。他不在身邊,她連笑容里都隱藏著蒼白。

    終於,去年的8月15號,日本宣布投降。長達八年的抗戰終於結束了,而她已經蔓延了九年的思念,如今也到底走到了盡頭。她原本在抗戰一結束的時候就歡欣雀躍地想即刻回國,只是在這之前曾答應過一位法國友人共同開一次巡迴畫展。儘管再怎麼歸心似箭,她到底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於是,她只能又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

    現在,她終於真真切切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了!

    夢裡魂牽夢縈的故鄉、有他的氣息的故鄉,她終於回來了,也斷然不會再離開了。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需要費勁千辛萬苦,清澤,她一定會尋到他。

    .

    第45章 第三十七章2

    和靜芸告別之後,幽芷拎著她的行李,那個木漆色小皮箱向目的地走去----她要去錦華官邸的方向,興許能尋著一點清澤行蹤的蛛絲馬跡。

    拐個彎,錦華官邸的大門已經露出了朱色的一角,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那裡,仿若在等待她的推開----幽芷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三步並作兩步朝著那扇大門疾步走去,仿佛他就在那裡等她一樣!

    ----然而最終,還是讓她失望了。

    錦華官邸的鐵柵大門緊緊鎖著,甚至連門鎖都是鏽跡斑斑。從鐵門的一條條fèng隙里往裡頭看,雜糙瘋長、灰塵蛛網,荒蕪人煙中透露出早已荒廢許久。

    攀著滿是鐵鏽的鐵柵門,也不理會手上沾染的黃色鏽跡,幽芷無可避免地垂首嘆息。到底,靜芸不曾聽說錯,他已經不再住在這裡,整個沈家都已經不在這裡。

    轉身離開,幽芷走到對街的一家似乎之前沒有的零嘴小鋪子,挑了一些糖讓老闆稱起來,一邊付錢一邊攀談道:「老闆,我看對面那戶房子挺大的,怎麼好像沒人住的樣子?」

    老闆是個樂呵呵的中年男子,熱心道:「你是說錦華官邸嗎?哎,我來這裡開鋪子的時候就已經人去樓空嘍!聽說以前住著顯赫的沈家,不過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沈老將軍捐軀身亡,那沈三少也受了重傷,至於後來就不清楚了。」

    沈老將軍捐軀身亡----公公已經不在了麼?

    恍惚了幾秒,幽芷接過老闆遞來的袋子,扯出有些僵硬的笑容道謝:「謝謝了。」

    老闆揮揮手:「哎,走好,以後常來光顧小店啊!」

    看來,在這裡是探不出什麼口風了。

    天色已然漸漸暗下來,暮色四合。黃昏時分,落日照在河面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空里雲霞的顏色漸漸由玫瑰紫變成拱璧藍,而後又徐徐地滲入幾許胭脂紅。在以寶藍色為底的天幕上,這裡一抹,那裡一縷,仿佛是流動的光華冷凝下來,又像是被誰潑濺的水彩,漸次乾涸。

    幽芷心裡微微有些急了,從深色呢大衣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上頭是她在日本時從匯款的條子上抄下來的陳律師的地址。揚手攔了一輛黃包車,報了地址,車夫拉著幽芷在華燈初上的街道疾跑而去。

    初秋的暮風開始有了薄薄的涼意,幽芷拉了拉裡頭紫羅蘭和白色相間的旗袍褶子,有緊了緊外頭大衣的衣領,全部身心只有一個願望----希望那位陳律師能告訴她清澤的地址、希望這一趟不會再讓她撲空……

    匆匆付了車錢,幽芷抬頭看了看跟前的門牌號同紙上抄寫的核對了下,於是抬手按門鈴。她連續地按,「嘀嘀嘀」地又短促又焦急,半分鐘後有人來開門,是位五十歲左右的大媽,穿著樸素的工作大褂謹慎問:「你找誰?」

    幽芷一邊指著手裡紙條上抄寫的地址一邊急切問道:「請問……這裡是陳律師的家嗎?」說著又擠出一絲緊張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搓搓手:「我,我是來找他打聽一個人的地址的。」

    那位管家似的大媽目光始終警覺,快言快語道:「陳律師不在,你過幾天再來吧!」說著便欲關門。

    「哎----等下!」幽芷忙抵住大門,放緩語氣再次微微笑問道:「那,請問陳太太在嗎?我能不能找下陳太太?」

    大媽的語氣中已然透露出一絲不耐煩,拋了一個白眼道:「陳律師同太太都出去了,好幾天才回來,你可以走了。」

    「那你曉不曉得一位叫沈清澤的人住在哪裡……」見大門逐漸要被關上,幽芷仍舊不死心地喊道。

    「砰!」的一聲,大門被用力地關上,幾粒灰塵因為這巨大震動的關門而掉落下來,大衣的肩頭似乎都能看到白燦燦的灰塵。

    .

    第46章 第三十七章3

    低頭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失望和心冷在這樣微涼的傍晚里充斥著幽芷,但並非絕望和放棄。猶記得事情發生的那個夜晚,雨水嘩嘩地沖刷著,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繩索,無窮無盡抽打卻是無法停止。

    但如今的幽芷相信,這無止盡的抽打只是為了讓人更加堅韌,讓相愛的人彼此之間擁有更加刻骨銘心的默契與信任。

    站在南京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馬路邊,幽芷搓搓手呵呵氣,明天她還會繼續尋找。

    她不怕自己會花十年的時間去尋找沈清澤,只要心存信念、只要最終能尋到他,一切就都值了。

    她唯一怕的,是十年在外的煢煢流浪,是再沒有人來替她打開家門、點一盞燈為她照亮回家的路,是辛苦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被子裡默默哭泣卻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給她安定和溫暖。

    她不要再這樣,一無所有。

    翌日清晨,天色方蒙蒙亮幽芷就起來了。似乎當有了目標的時候,人會變得孤勇而有信心,幽芷只覺得現在的自己充滿精神力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