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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然而幽芷飛快地側過身一下子避開他的觸碰,雙眸直直地盯著沈清澤,那種堅毅和澄澈,竟然讓他在一剎那震住了,想要承認卻始終無法真正點頭……突然間看到幽芷的眉頭緊蹙,雙手捂著小腹似乎很痛苦,沈清澤一驚,縮回的手又重新伸出去扶住幽芷焦急道:「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緩緩直起之前微弓的腰,幽芷再一次地狠狠甩開沈清澤的手。抽離了他掌心的溫度令她從心底感覺到一陣孤寒,然而此刻聽到這個噩耗的她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父親生前將地契交付於你,為何現在會落入藤堂川井的手中?」
從頭到尾,沈清瑜一直都低垂著頭,眼神左躲右閃不發一言。無奈之下沈清澤只得扶著額頭捏捏眉心道:「我從來不曾想過,二哥他竟然會這麼做……」
看見沈清澤揉捏眉心的動作,幽芷頓時有一股怨氣衝上來:「你又覺得累了、覺得我讓你為難、覺得我在無理取鬧了是不是?不要扯到二哥身上、不要扯到任何人身上!這是父親對你的信任對我們的信任,可是如今這般情景我該以何種容面去面對父親,這是他畢生的心血啊!」
他無言以對,只能聽著她已經逐漸憤慨地繼續下去:「每次,你都會有理由有藉口!沈清澤,我對你實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答應嫁給你到底是不是做錯了!」
他驀地驚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再多的怨懟再多的宣洩他都能承受,然而她怎麼可以質疑他們的婚姻、怎麼可以懷疑他和她之間的感情是不是一段錯誤!?
沈清澤終於忍不住為自己辯解:「芷兒,這一切我分明是不知情的,你不可以就這麼一板子釘釘!」
「你不知情?我怎麼曉得你到底知不知情!」腦子混沌到再也無法理智思考,她現在就如同一隻受傷之後卻無處舔舐的小獸,只能到處咬吠來宣洩內心的痛苦茫然和混沌:「甚至我父親的死,你也是真的不知情嗎?!」
「我為什麼要騙……」陡然之間靈光一閃,沈清澤轉頭厲聲吼道:「是不是你?!沈清瑜,你回答我是不是和藤堂川井幹的?」
接下來沈清瑜究竟回答了什麼、而清澤又說了些什麼,幽芷全然不曾聽到。
她根本什麼都聽不見了,在她耳畔不停纏繞盤旋的只剩下單調刺耳得令她恨不得尖叫的「嗡嗡」轟聲!那些聲音在她耳邊瘋狂地叫囂著,叫囂得她頭痛欲裂幾近崩潰,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冰凍凝結,冷得她就算蜷縮起身子都還是徹骨的寒!仿佛有千萬隻蜜蜂在頭頂盤旋著向她逼近,而她----無法躲開!
奪門而出,幽芷轉身拔腿就跑,身後有著數不清的巨獸正在向她咆哮向她追趕!
跑到樓梯口的時候撞上了正欲上樓的黃媽,正處於焦躁下的黃媽似乎沒有覺察幽芷的不對勁,痛心地開口道:「少奶奶,歹勢啊……剛剛有人來報說幽蘭小姐因為不堪在舞廳被人羞辱而懸樑自盡了!」
見幽芷跌跌撞撞地仍舊向前跑,黃媽喊了幾聲:「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伸手欲拉住她,然而老骨頭哪裡敵得過年輕人,還不曾碰到幽芷的肩黃媽便覺得自己的腰閃了一下,「哎呦」痛喊了一聲又朝著幽芷叫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天地之間靜得幽芷只聽到成千上萬的巨獸追趕她的震地轟響聲,震耳欲聾心驚膽顫,讓她不敢放鬆哪怕一秒鐘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仿佛不遠的前方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就是一方保護地,然而究竟有多遠,為什麼她已經跑了這麼久了仍舊未到,還是那只是一個海市蜃樓?
轟隆隆的雷聲、劈開天地的閃電和洶湧狂大的風雨交加她都不曉得,身體仿佛因為太痛已然麻木,甚至連黃媽方才那句「幽蘭小姐因為不堪在舞廳被人羞辱而懸樑自盡了」也在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才穿透一層又一層緊緊包裹的遲鈍與麻木到達她的腦中!
她真的太累了,從來都不曾有今天這樣累過,累到她根本什麼都不想再理會了!她再也不願去想他,不願去想一切同他相關的人與事----父親、姊姊、同靜芸的友誼以及肚子裡的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該有一個了結的時候?到了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沒有退路可尋了?
少時,是父親親自教她讀書,將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逐個字逐個字地教她認,教得小小女童從小便對詩詞曲賦產生濃厚的興趣,從此最愛做的事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閒讀那些老掉牙的線裝書,全然不同時下摩登少女熱衷學習法文、英文或是日日逛街打扮。
而少時,也是姊姊給了她最溫暖的記憶。一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女童卻一口老氣橫秋地拍拍胸脯:「放心,有什麼來找姊姊!」從來,姊姊不管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都不忘給她也捎一份。姊姊是那樣直率而剛烈的女子,她若愛便愛得徹徹底底轟轟烈烈,而一旦不愛,也必定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
再後來,遇到靜芸、遇到清澤……
這麼多年來的生活美好得如同一朵緩緩展開的鮮花,吐露帶著甜味兒的芬芳,又或者如同一幅慢慢展開的精美畫卷,娓娓道來沉靜婉香。只是她忘了,鮮花在盛綻之後終究會歸於沉寂、歸於凋零,而畫卷也終有展畢的那一天!
這二十年的光陰,恍惚得似同前世做的一場夢,倦得如神龕飄出的一縷青煙,撣一撣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承受的,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既然只是一場夢,那就讓她繼續沉睡下去吧,興許睡下去還會繼續看到花開、還會有更嶄新精緻的畫卷重新展開----
電閃雷鳴,這樣一個漆黑到讓人心驚膽寒的夜晚,秋風颯颯秋雨瑟瑟,幽芷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擊了,恍恍惚惚、目眥盡裂中跌跌撞撞跑到後院的糙場。也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看清自己跟前到底是什麼----
幽芷徑直跨上一匹馬,直接狠狠揪上馬兒的鬃毛!馬兒受驚猛地撒蹄就跑,漆黑一片中兀地撞上一棵樹!
宛如一隻折翼墜跌的蝴蝶,她從馬背上翻滾而落,那頭瀑布般的長髮旋轉鋪展成烏亮的弧扇,一如他同她初遇不久時的紛揚翩躚。只是這一次,他不不曾來得及抱住她,不曾來得及讓她免於痛苦----
墜馬,蒼白的臉龐、緊閉的雙眼和眼角冰涼的淚,是沈清澤最後的肝膽欲碎!他緊緊地抱著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骨子裡一樣不敢放手。他捧起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的頰邊,自己那在不知不覺已經布滿淚痕的頰邊。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雨中最脆弱的折翼蝴蝶,而她胸口的每一次起伏、用力才能聽到的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用最鋒利的刃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他的五臟六腑。他從來沒有覺得這般寒冷,像是在冰窖里,連渾身的血液都要凝成冰!
巨痛從四面八方席捲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終於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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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繁花綻如初
第44章 第三十七章1
【尾聲】 繁花綻如初
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
暖日明霞光爛。
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
三十八
正午的陽光照在咖啡店床前弧度優雅的半月形陽台上,雕欄上漩渦形的刻紋仍舊留存著曾經的風情韻致,那是一種含蓄入骨的細膩和欲語還休的眷戀。
幽芷拿起匙子輕輕攪拌麵前的這一小杯藍山,隱隱約約的熱氣冒出來,氤氳了此刻還沒有想好究竟該如何開口的兩人。
最終,幽芷戳一小口咖啡放下來,抬眼微笑地問道:「十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對面的女子,已經不再是最後記憶中那個盛世凌人失去理智的女子。蓬蓬亂亂隨便綰成一個髻的枯發,藍色印花的粗布褂子,十年的光陰竟讓靜芸蒼老了太多。深陷下去的眼窩,乾燥的皮膚,以及粗糙到有些皸裂的手,無不顯示著這些年她受的苦。
手握著匙子哆嗦了一陣子,靜芸才苦笑著開口:「你看我現在這模樣……後來才明白,從小先生就教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時之間,各懷心思,連幽芷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當年,你離開錦華官邸後沒多久林子鈞就跟我仳離了。其實後來醒悟過來,我也沒什麼顏面再在林家待下去了……反正嫁過去沒多久,也不曾有孩子,仳離是最好的出路了。」靜芸低著頭,她說得極慢,語氣是真的極誠懇。
幽芷問道:「那麼現在?你……這些年就一個人過嗎?」
靜芸搖搖頭,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娘家是回不去了,之後我在鐵道處找了份工作,將自己當男人一樣幹活兒。後來,遇到我現在的丈夫,他也是在鐵道幹活的工人,生了兩個孩子,大的那個已經七歲了。」她頓了頓,抬頭凝望住幽芷的雙眼,「能有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感激上天了,在我做出那樣……」
她沒有說得下去,眼角隱約的淚珠在陽光下折閃出剔透的光亮。
幽芷淡淡笑了笑,低頭啜一口咖啡,換了個話題說道:「那麼,其他人呢?這些年你和其他人還有聯繫麼?」
「陸曼後來死了,聽說是被藤堂川井一槍斃命。沈清瑜也不曾有什麼好下場,你離開後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了過來,他既然能出賣自己的兄弟,自然也能出賣國家……聽說後來,被黨軍捉住殺頭了。仳離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林子鈞,至於沈清澤……」她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住了,幽芷抬頭緊緊看著她,攥住杯子而微微發抖的手泄露出幽芷心底的緊張。
只聽靜芸道:「沈清澤,我也不曾再見到過他。日本人打過來之後他作為軍長當然義不容辭地奔赴戰場,後來,聽說他在戰場受了重傷退出前線,至於後面的事我就不曉得了……」
見幽芷的臉色剎那間刷白,靜芸忙補充道:「當然這也只是我的道聽途說,不一定是真的。你曉得,我怎麼可能再真的去見到他……對了,你姊姊幽蘭的後事同她母親之後的照料沈清澤都是安排妥當了的。」
幽芷點點頭,聲音有些輕:「恩,這我曉得。在我還在雙梅不曾去法國的時候收到過他一封信,信上他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