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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宜嘉原先兩頰還微微泛著紅,露出少有的小女兒嬌態。然而沈清澤的一句取笑又立即讓她恢復伶牙俐齒:「三嫂,日日同三哥這樣斤斤計較的人住在一起,往後若是哪天受不了這個難了,一定別忘了來找我。」沈清澤挑眉瞪眼:「怎麼又拿你三嫂打趣,得好好管管你這張嘴。」

    宜嘉絲毫不理會沈清澤的瞪眼,只是笑嘻嘻,稍稍往李叔鳴手臂靠了靠。沈廣鴻一面吩咐王媽替他添飯,一面搖頭道:「這丫頭,真是把你給慣壞了。」沈廣鴻就宜嘉一個女兒,從小就十分寶貝,截然不同於對待三子的嚴厲。

    宜嘉見父親發了話,趕忙噤聲,埋頭就是扒飯。如此的轉變,在座的一個個都笑起來,幽芷更是抿著嘴想笑又不想太大聲。

    就這麼和和氣氣,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快用完膳時,沈清澤忽然提到:「爸,媽,再過幾天我想帶芷兒去雙梅別館小住幾天,出去散散心。」幽芷從未聽他提起過這事,此刻這麼多人一塊兒時說起來,令她不由地有些詫異。

    沈廣鴻應了一聲:「唔,去吧,不過一定先把手頭上的公務處理完。」沈清澤道:「那是當然。」沈太太依舊是那樣慈愛的笑容,說道:「正好鄉下的暑氣也不若這裡,風吹著應是很涼快。幽芷啊,」她轉過頭道,「好生輕鬆輕鬆,我讓張媽去給你們多做些好吃的,你好好補補,瞧這身子骨,太瘦了。」

    幽芷點點頭,悄悄瞥了瞥身旁的沈清澤,見也正望著自己,沖他淺淺一笑。

    晚風徐徐地吹進來,儘管帶著散不盡的熱氣,但仍是很舒服,輕輕柔柔地拂過每一個人的衣襟。

    窗戶外頭,一簇還不曾凋謝的梔子花隨風微微擺動,清幽的香氣順著飄進來,煞是怡人。

    沈清澤知道幽芷也很喜歡梔子花的香氣,特意摘了兩朵上來,放在臥室里,飄香逸散。帶幽芷去鄉下散散心,其實他當然是合計過的。與其讓幽芷一個人胡思亂想,倒不如遠離是是非非的這裡,興許還能給彼此的感情升溫。

    漸漸,晚霞到底下去了,連一絲胭脂紅或是朱雀金的影子都無從尋覓。

    漫天的星子漸漸爬上來,鋪展了整張天幕。

    月色清輝,斜光到曉穿朱戶,又與滿天的繁星相映生輝。

    忽明忽暗的星子,果真如同一隻只明眸般眨著眼。

    遠處似乎還有人在唱著曲兒,聽不真切,只隱隱約約聽見空靈曠遠的長長尾音,和著同樣不真切的模糊笛聲。

    又或許根本沒有人在唱曲兒,也沒有笛聲。

    只是心底最歡欣的樂符罷。

    如此可愛迷人的夜晚。

    話分兩頭,然而相隔南北之外,英租界一幢日式矮木別齋里,卻是另一番模樣。

    藤堂川井直到八九點的光景才回來,甫進門,迎接他的便是一場狂風暴雨。他只怔了一秒鐘,嘴邊便重新恢復了往日漫不經心的笑意。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陸曼努力抬起頭,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怒火和悲戚,努力想讓自己能同藤堂川井看在一個高度。因為下午時候跑得太急,心中又太錯愕,到現在還是穿著那一身戲服,嘴巴塗得鮮紅。

    「做什麼?」他卻是毫不在意,「楚家的廠子麼?」嘴邊的笑意勾了勾,「我一向做的多是軍火生意,何必去摻和那兩家棉紡廠子?」

    「你!」陸曼再也控制不住積累的怒氣和希望落空的怨氣,尖聲道:「那你為何騙我,讓我以為你穩操勝券、以為廠子已然落入你手中!」

    藤堂川井的笑意漸漸斂去,一字一頓語氣冰冷:「陸曼,你要記住,不是我輸,只是我不要而已!況且,從頭到尾我說過什麼了麼?全是你自己在一旁自言自語!」

    陸曼因著這樣大的打擊全身不住顫抖,一步向前表情慾狂,剛銳聲發出一個字,右手腕猛地被藤堂川井用力握住:「你還想撒什麼野?!」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早已消失,眸中儘是精光,「陸曼,你和金廣進未必也太小看我藤堂川井了!美人計,哼,區區一個女人便能左右我麼!那還如何馳騁天下!更何況,」他的臉湊近,濕熱的呼吸微微噴灑在陸曼的額間,卻令她愈加噤聲顫抖,「你以為你的小動作我不曉得麼?既然已經說和我合作,那麼這些小把戲從何而來!記住,我最討厭別人插手我的事,任何人!」

    說罷猛地放手,大力的衝勁讓陸曼不由後退了好幾步。

    縱使先前有再多的怨念氣憤此時也已煙消雲散,她早已嚇得膽戰心驚。

    藤堂川井頭也不回地往裡頭走去,留下仍在原地的陸曼,止不住的瑟瑟發抖。臉上的胭脂早花開了,花成一道一道的條子,唇上的口紅也已經黯然失色。

    那一張臉,害怕之餘又咬牙切齒,從未有過現今這樣的不堪與憤恨----沈清澤……沈清澤你等著,既然你這樣為了楚幽芷,那我也不惜來個玉石俱焚!

    當年沈廣鴻離開雙梅去參軍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如今,一晃,半個世紀彈指間就過去了,而雙梅,卻似乎還是那樣。

    出梅之後的雙梅,真真正正地是入了盛夏,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幸好鄉下到底是清靜許多,沒有了嘈雜喧鬧,沒有鱗次櫛比的洋房,沒有無法流通的悶燥空氣,倒是屋舍儼然,時常會有穿堂風一舞而過,與大上海相比自然要涼慡舒服一些。

    幽芷原以為他們會住在清澤的別樓里,誰知沈廣鴻在雙梅還有一幢中式的老房子,雖不是祖宅但也已經很是滄桑的味道。

    已近傍晚,蒸蒸的暑氣雖然還在騰騰地往上躥,但已經少了許多。陽光照舊明亮,只是身下的影子已然被愈拉愈長,不復正午兔子尾巴似的短促。

    爬山虎的葉片爬滿了整面牆,斑駁的水泥牆面現今卻是綠蔥蔥的一大塊,隨著掠過的風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但還不夠,只是一面牆還不夠,爬山虎從後面一直匍匐到前面緊挨著的低洼水泥板上,鮮綠色的葉片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致向著前方,一浪微微蓋過一浪,交錯留白,塗滿整個眼帘。夏日裡的爬山虎是最默默無聞的頑強攀登者。

    一排一排的籬笆,枯竹乾子卻仍舊挺立,枝椏上爬著絲瓜藤蔓,細長的綠色藤蔓和寬大的綠色葉片,因為正是夏天,綻滿了卷卷的黃色小花。溝渠邊稀稀疏疏地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靜靜地臥在潺潺流水邊,聽風亦或聽雨,注視著清清的河水緩緩淌過。還有好幾株廣玉蘭樹,上頭的玉蘭花早已凋謝,偶爾殘留幾片焦黃起皺的花瓣,竟然還能嗅到隱隱的幾絲芳香,玉蘭花特有的清淡幽香。

    雙梅夏日的傍晚,竟是如此的安詳寧靜。

    幽芷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裡,沈清澤看見她唇邊由衷的笑容,也笑了。

    因為定時會有傭人來這裡打掃的緣故,房子裡並沒有積什麼灰塵。他們挑了樓上的一間屋子,打理安頓好行李。

    幽芷推開房間裡的窗戶,映入眼帘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名字,濃密的枝椏斜斜地朝著窗戶的方向伸過來。她不由嘆道:「清澤,這樹長得可真好。」

    沈清澤聞言抬起頭,放下手中原本正在整理的東西也朝窗邊走來。他答道:「這棵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歲。」

    她轉過頭來,臉上是一抹淺淺的笑,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樹?」沈清澤皺皺眉頭,探了探身道:「聽母親說,它是自己長出來的,或許是種子恰巧掉落在了這裡。但到底是什麼樹……我倒不曾注意過。」

    他又說道:「芷兒,雙梅的景色一向怡人,出去散散步,可好?」她點點頭:「鮮少到鄉下來,覺得很是新奇。」他揉揉她額前的發,故意道:「你啊,怎麼總是小孩子般?」她剛欲張口反駁,他已經一把捉住她的手,湊近她耳畔呵氣道:「不許你說話,走吧!」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畔令她好生痒痒。

    她抬眼,故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而臉頰卻慢慢騰起了溫度。

    他一副瞭然的神情,得意地轉身,牽著她揚長離開。

    已是傍晚時分,夏天的太陽落得晚,外頭依舊亮同白晝,也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雙梅集市上的小攤鋪子也還沒有收攤。鄉下集市上的東西一向賣得很雜,從肉食到小玩意兒再到做女紅用的針線頂針,幾乎是包羅萬象。

    幽芷偎著沈清澤的手臂,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對什麼都是一副新奇的模樣,只恨眼睛不夠用,眼花繚亂。

    走到一家鋪子面前停下來,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小碗小罐之類的玩意兒,還有許多簪子,玉的,珍珠的,各式的花樣。小攤老闆一見兩人的穿著精緻,氣宇更是不凡,忙堆笑招呼道:「兩位想看點什麼?我這鋪子裡頭可都是值錢的古玩意兒,真寶貝啊!」說著拿起一隻小陶碗,「您看看這個,可是元朝宮裡流散到民間的呀!」

    這些古玩一眼便能看出個個都是仿品,哪裡是什么元朝宮裡流散的,分明是剛燒制不久埋入土裡幾日再挖出來的。沈清澤暗地裡覺得好笑,卻又不便說出來,只好悶聲不開口。

    再往前走,忽然被一個穿著鮮艷衣裳的老婆婆給攔住了去路。沈清澤詫異地望向老婆婆,剛欲說話,眼前卻橫現了一隻竹籃子。那老婆婆張嘴就是一籮筐的話:「這位少爺啊,您看您一表人才器宇不俗,定是一位成大事的人。再看看您身邊這位小姐,真是貌若天仙沉魚落雁,兩位站在一起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這老婆婆的嘴一開口就如彈珠似的直往外冒,沈清澤和楚幽芷起初都被愣住了,待反應過來時,那老婆婆已經一把抓起竹籃子裡的東西朝沈清澤手中一塞:「您看我也就只剩下這三朵梔子花了,可香著呢!鮮花配美人,小姐若是戴起來該有多美啊!這三朵花您就給兩塊大洋吧,怎麼樣?」

    沈清澤只覺得可笑,三朵梔子花賣兩塊大洋,分明就是獅子大開口,荒謬至極。更何況,瞧瞧老婆婆這架勢,還以為什麼,原來是硬要叫他買花!

    沈清澤抬起手想將花塞回去,「哼」了一聲剛準備開口,忽然似是想到什麼,轉頭望向身邊的佳人。

    因為天氣原本就熱,再加上剛剛一路走一路雀躍,幽芷睜著烏黑圓亮的眼睛瞅著沈清澤,白淨的臉上此刻少有的紅撲撲,襯得唇也愈加嬌艷。

    他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淡淡笑道:「好,這最後三朵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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