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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她已經全然沒有力氣了,只能默默地流淚,淺促地抽泣。

    良久,才遲鈍地感到,有一陣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自己頸間。

    沈清澤再次推門而入時,看見的便是這般情景。她背著窗,不再高懸的陽光透進來,仿佛是為她鑲了一層鍍金絨邊。

    他在她跟前蹲下來,嘆了口氣,慢慢抱住了仍在抽泣的她。

    他揉揉她的發,嘆息道:「又哭鼻子,怎麼總像個小孩子……」

    她起先略微僵住了,隨即就似要掙開他的臂膀。但她的掙扎那樣輕微,幾乎只是幾秒就再也不動了。也不知何時,她的一隻小手悄悄地捉住了他的衣襟子,捉得那樣緊那樣牢,仿似只要稍稍鬆開一點,他就會消失一樣。

    沈清澤縱是原先有再大的怒氣此刻也已經煙消雲散,只道好氣又好笑。他用下巴磨蹭著她頭頂的發,幽幽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本想帶你出去散散心,你若是再哭,回頭端著一雙兔子眼我可不理你。」

    話音方落,果真湊效。

    時間就這樣緩緩地流淌,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待幽芷的呼吸已經完全平緩下來時,沈清澤終於再次出聲,輕輕捧起她的下巴,略帶歉意地嘆息道:「芷兒,方才是我不對,是我……語氣不好,我,我給你賠不是。」

    她怔忪,紅彤彤的眸子還泛著水光凝在他的黑瞳上。

    「好了,現在你能告訴我到底怎麼了嗎?」

    靜默了很久卻依舊沒有聽到她的回應,沈清澤英眉斂起,欲怒未發,忍了很久,終究化作了一句感嘆:「果真,還是對你沒法子。」站起身,無奈地將幽芷也扶著站起來,曉得不指望幽芷能說些什麼了,眼光一瞥,卻忽然發現那張寫著《行行重行行》的紙下面似乎還有張報紙。剛才幽芷的胳膊壓著了看不到,現在終於露出了右下半角。

    有種預感,這張報紙同幽芷的反常有著直接的關聯。沈清澤一把將它抽出來,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占了大幅版面的照片----暮色燈光下一男一女的背影。

    沈清澤雙眉緊蹙,起初神色凝重,片刻後卻微微笑起來:「是因為這張照片麼?」他說得簡略,但她懂得他的意思。

    幽芷不曾想到沈清澤竟會發現這張報紙,一時間心跳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等待他下面的話----

    「這些捕風捉影的混話你也信?」他似笑非笑,搖頭無奈,「現在的記者可真厲害,白的能寫成黑的,真是子虛烏有!」沈清澤再次擁住幽芷的肩頭,烏絲如黛,雙眼明珠炫華,此刻卻仍帶著不確定和試探瞅著他。「芷兒,你要曉得,我們的生活不可能永遠只有你和我兩個人,必定會有許許多多的紛擾和亦真亦假。從前,你的生活太過純淨,雖說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一直保護你不受侵染,但你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象牙塔中。若是你有什麼疑惑大可直截了當地來問我,你曉得我是斷然不會拒絕你的。藏著掖著,我怎會知曉?為什麼,你不能多給我、也多給自己一些信心呢?」

    他說了這麼久的一席話,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了幾分。似乎是聽到「子虛烏有」這四個字的時候眼中一亮,後頭卻又不明了了。

    其實,她最想曉得的是那個女子是誰、同他又是什麼關係。但到底,她不曾問出口。

    半晌,幽芷咬咬唇,雙手十指勾在一起,眼中像是在笑,楚熙雲月般的淺笑終於再次浮現,然而眉宇間卻又仿佛還帶著輕愁。

    幾場陣雨過後,夏天似乎是真的到來了,悶得沒有一絲風,迎面而來的全是嗆呼吸的團團熱氣,窒在胸口無法順暢。岸邊的垂柳耷拉著綠絲絛,清晨唱鬧得極歡的蟬兒此刻似乎也悶得喘不過氣,聽不到半點鳴叫了。

    卻是好幾日不見的金廣進,從黃包車上下來,隨手塞給車夫幾張現洋票子便往前走,看上去似是極為心急火燎。他鮮少地套著一件土黃色長袍,頭髮像是自早上起來就不曾打理一般,橫七豎八。背後早已是濕漉漉的一大片,從頸子開始便將衣服緊緊沾粘在身上,然而他竟一點也不在意,只顧著埋頭趕路。

    細細一看才發覺,昔日賊眉鼠眼的一張臉,今天竟成了一隻乾癟的苦瓜。

    拐了幾個彎,金廣進在一幢洋房前頓住了腳步。

    似乎是這才有功夫打理自己,他伸手揩了揩額前腦門上的汗水,隨手向長袍上一抹,低頭頓了一秒後便再次急沖沖地向前趕。

    從側邊的彎坡上去,不出所料地在門口被攔住。

    站在門口的男子橫眉喝道:「哪兒來的啊?回去回去!穿成這樣,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隨隨便便能來的麼!」

    金廣進早有準備,忙點頭哈腰打著笑臉,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煙,遞上一支並隨即奉上打火機幫忙點上。

    門口男子接過煙,金廣進「啪」地湊近打火機燃上火,眉眼都快要笑到一處去了:「來,來,抽根煙。」那男子深抿一口,悠悠吐出青霧,態度也稍稍軟了下來:「怎麼,來找人啊?」

    金廣進忙點頭道:「是是是,陸曼是在這兒拍戲吧?」男子一挑眼,端著手中的煙瞥一眼慢條斯理道:「陸曼?」金廣進自然是明白人,見這架勢曉得是有望了,從里袋掏出一張支據,上頭赫然蓋著章,悄悄塞進男子懷裡,滿臉堆笑道:「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那男子微微展開支據的一角瞅了瞅裡頭的數目,立即舒展眉目,一邊將它揣進里袋一邊笑笑道:「等著啊,我去幫你瞧瞧!」金廣進作揖道:「多謝多謝。」

    不消一會兒,陸曼從裡頭緩步踱出來。因為拍戲的緣故,臉上抹了過多的胭脂,兩頰都紅彤彤的,嘴唇上更是艷麗得緊。她點著一支煙,身上尤穿著拍戲的錦緞子旗袍,高昂著頭,露出一大段光滑無瑕的頸子。

    這次的陸曼,可不同於上回見金廣進的陸曼。她頷首吸一口煙,優雅地吐出煙圈,黛眉輕揚,斜睨一眼站在她下方的金廣進,又收回視線平望前方,彈彈菸灰輕飄道:「原來是金先生啊……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陸曼自從住進藤堂川井家中後變得愈加雍容,若是不了解的人乍一看,真真以為是社交上流的哪位貴夫人。

    相比陸曼的漫不經心,金廣進似是抓到救命稻糙一般一個跨步上前,用力一把握住陸曼的手腕疾聲嘶啞道:「陸曼,陸曼……陸小姐,你、你可要救救我啊……」

    陸曼被他瞬間的架勢和手腕上的用力嚇了一跳,尖聲一叫慌忙後退,瞪圓眼蹭鼻子道:「金廣進,你做什麼!」

    金廣進此時的聲音中甚至帶有一絲啞啞的哭腔,低聲嘶道:「陸曼,我可是相信你的啊……可你,可你怎麼竟就讓藤堂川井將楚家的兩廠子拱手不要了呢……我這可如何同老大交差啊……慘、慘哪!」

    陸曼怔了一瞬,簡直不敢置信,猛地湊近又驚又疑急躁道:「你說什麼?什麼楚家廠子拱手不要了……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金廣進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嗬……你居然還不曉得,難怪如此神定氣慡……我們,我們都讓藤堂川井這隻賊狐狸給騙了!」

    有如晴天霹靂一般,陸曼徹底凍結住了,手中的煙不知何時早已掉落到地上,原先高貴的笑容也是如何都笑不出來了。她嘴唇微微顫抖,緊緊瞪著金廣進,咬牙切齒道:「你說……你說楚家廠子,到底還是讓沈清澤奪回去了?」

    金廣進點點頭,兀自喃喃道:「我也真是痴人做夢,居然把寶壓在一個女人身上……傻,傻,傻啊!」

    此刻,什麼拍戲什麼形象氣質早已拋之腦後,陸曼只覺得胸中全是怒火全是悲切,下一秒已經下意識地大邁步伐往下奔,她要去找藤堂川井問個究竟問個明白!即使穿的是高跟鞋,磨破油皮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所有的一切,根本無法同她心裡的被欺騙、被告知失敗的疼痛欲裂相提並論!

    也許是迎面扑打的風太厲害,她漸漸覺得眼睛睜不開了,那嗆人的感覺直向上涌,涌得她雙眼酸痛。她右手死死揪住襟口,就這麼不顧一切地在街上跑。

    眼前是模糊的,看不清路,但是不礙,她記得,記得他家的方向。

    然而----

    她自以為的籌碼呢?她想要的沈清澤呢?她想要的……庇護呢?

    .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錦華官邸到底是顯赫,後院的園子裡一年四季的花糙從來都不缺。

    前些日子剛剛念過「人面桃花相映紅」,落英繽紛才過,幾樹廣玉蘭便徐徐綻開了潔白的花骨朵兒,那淡淡雅雅的幽香隨著襲來的風一直飄到幾里之外。幽芷很是喜歡玉蘭花,喜歡那清幽的芳香,喜歡清晨駐足在樹下深深吸幾口氣。這幾天,池子裡的荷花又綻了,遠遠望去,滿池碧粉。

    接天荷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並不是很大的花朵,好幾片葉子中央才托起一朵來,羞羞答答,低眉垂首,似是欲語還休,粉了頰紅了頸,隨著微風和水波輕輕蕩漾。

    難得一大家子的人都能聚在一塊兒用晚膳,剛從鄉下老家回來的沈廣鴻臉上也少有地露出了笑意。

    幽芷照樣是不大說話,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餐桌上旁人的談論。只是一向活躍的宜嘉哪裡肯放過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不多久就笑嘻嘻開口了:「三嫂,怎麼這般悶不吭聲的?」幽芷未料到會提到她,愣了一瞬,口中含著飯,抬眼望向宜嘉。沈清澤放下筷子剛欲開口,宜嘉似是料到一般搶先道:「還是……太餓了?不過我記得先前三哥端過一碟糕點進房的,應該……」幽芷曉得她又要說些不正經的話了,趕忙道:「哪裡,二哥同父親在談論公事,我有什麼好開口的。」

    沈清瑜朗聲道:「叔鳴啊,什麼時候把這個鬼頭精給娶走?省得她一天到晚在家裡興風作浪的。」宜嘉那句「我哪有興風作浪」話音剛落,沈太太倒難得的發話了:「你們呀,吃頓飯都不安寧……」卻是笑得很慈愛,「但機會到底也不多了,宜嘉在家裡頭最多只能再吃一兩個月的飯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明了了。素心頭一個微微笑道:「宜嘉,叔鳴,恭喜你們。」沈清澤插話道:「哪裡是恭喜,叔鳴往後可有的受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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