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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史苡惠的聲音漸漸揚了起來,她的眼眸煥著一種光彩,一種漾著水晶般的光彩,那樣堅定的表情竟令他們都怔住了。
半晌,屋子裡鴉雀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仿佛輕不可聞。
最後,史苡惠倒是最先回過神來的,只聞滿室靜然,竟無一人開口。史苡惠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坐在一邊,抬頭也不是,低首也不是,只好遲遲疑疑地撥著筷子。
忽然,「啪啪」的鼓掌聲劃破了原本的凝滯。
史苡惠倏然抬頭,那鼓掌的人竟是一直以來話並不多的何雲生。何雲生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訝,笑著道:「說得好!好一個『中華不朽,共和萬歲』!年紀輕輕剛剛留洋回來不久的女子,能有如此的胸襟和愛國情懷,史小姐,真的是很令人驚嘆和敬佩!」
這些讚美之言自自然然、毫不做作地從何雲山口中說出來,史苡惠聽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再加上先前的尷尬失措,史苡惠的臉早已紅透。
沈清澤和楚卓良這才緩過神來,神情中也儘是讚嘆之感。楚卓良由衷嘆道:「如今的年輕人真的是不容小覷啊!有史小姐這般巾幗不讓鬚眉的新女性,中國必定不會亡,必定重振大國風範!」
沈清澤此時已經恢復神色,頓了幾秒,舉杯道:「好,為了方才那句『中華不朽,共和萬歲』,大家一起,干!」
史苡惠到底是慡性子的女子,剛剛的赧然也早已過去,舉杯而笑:「好,干!」
放下空空的酒杯,玻璃透明,折she出史苡惠的笑容。
她在抬眼的一瞬視線落到對面,投過透明酒杯,看見何雲山含笑的眸子。
她坐起身子,對著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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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回到家,正巧撞見素心和沈清泯,兩人穿戴整齊似是要出門。沈清澤喚了聲:「大哥,大嫂,出去麼?」沈清泯點點頭,應道:「離晚膳還有段時間,見沒什麼事就和素心一起出去轉轉。」
沈清澤一邊脫下外套一邊道:「如此便莫遲疑,外頭怡人得很。」剛走了兩步又回過身,「大嫂,芷兒她,在家麼?」素心也回過頭:「在樓上呢,好久都沒下來過。」她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開口,道:「三弟……幽芷她,好像心情不太好……」
沈清澤聞言立即頓住腳步:「怎麼了?」
素心搖搖頭:「我也只是感覺。中午和我出去時還好端端的,回來之後我一直忙東忙西也不曾注意,早一個鐘頭前我上樓去找她就似乎有些奇怪了,悶不吭聲,恍恍惚惚也不知在想什麼。」
沈清澤定了定,頷首道:「知道了。」
他大步上樓,靠近臥房時卻放輕了腳步,生怕驚醒了仍在睡夢中的她。然而輕輕推開門,臥房裡卻是空無一人。沈清澤愣了愣,也來不及將外套掛好,隨手往床上一扔,轉身便向旁的房間找。他找了好幾個房間,都不見人影,最後,在他的藏書室里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趴在書桌上,似是睡著了。
沈清澤輕輕笑了笑,愈加放輕腳步,慢慢走近。
挽著的髻發有些鬆開了,蓬蓬軟軟的,鵝黃色的發箍也有點移位。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很是好看。因為是在家裡,幽芷隨隨意意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棉布旗袍,趿著一雙竹面藍布的拖鞋。
他在書桌旁站了一會兒,就這麼凝視著她的睡顏。她睡覺的時候總是毫無防備,呼吸輕輕的,像個嬰兒一樣。
他突然想起什麼,俯身彎下腰,輕輕抬起她正枕著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圈住。他剛想將她抱起來,眼角忽然瞥到書桌上的一張紙。許是因為被她在胳膊下壓了些時候,白紙的右下角已經折了好幾道印子。
白紙上只寫著一首詩,字跡有些潦糙凌亂,但是他認得,這是她的筆跡,潦糙但不減清秀的筆跡。
沈清澤一目十行地掃視完這首詩,分明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期!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他反覆咀嚼著這首詩,眸光慢慢黯了下來。
他心裡自然是有些不舒坦的。分明她和他之間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光明,她卻忽然寫下這麼一首悲戚的詩,究竟是隨手而為,還是心有所感呢?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君是誰?
她與誰別離?
又和誰相去天涯?
他的神色複雜,陰晴不定,臉色些微沉了下去。
沈清澤剛欲回神,卻感到臂膀間有輕微的觸動。他轉過頭,不知什麼時候,幽芷已經醒了。她睜著那雙烏黑圓亮的眸子望著他,不說話。
他早在回頭的瞬間就隱去了先前微霽的神情,恢復了平日裡對她獨有的溫和眉目。沈清澤輕聲道:「醒了?剛準備抱你回臥房,仔細著涼。」
幽芷仍舊那樣睇著他,仍舊圈在他臂彎,仍舊不說話。
他怔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隨即就揚眉道:「怎麼,我臉上寫著大字麼?」
她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垂下眼瞼,輕輕巧巧地移離他的臂彎,低聲說道:「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沈清澤當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眼底眸光沉了沉,但仍然微揚嘴角道:「如何,不歡迎?」
幽芷卻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站起身,平視著前頭。
她方欲邁出腳步,然而手腕倏地被緊緊握住。太大的力道令她上身不由微微向前沖,恰好撞進了他的胸膛。
幽芷抬頭,問道:「你今天喝過喝酒?」
沈清澤眼底此刻已經寫上了不悅,沉聲道:「是又怎樣,喝酒不合你意了?」
她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腕:「你放開我。」
幾乎是立即,他的答案傳來:「不放。」
幽芷愣了一剎,隨即使勁地甩著手臂想要掙脫。到底抵不過他的力道,她最終只得放棄,猛地抬起頭,蹙眉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正想問你究竟想做什麼。」沈清澤眼神銳利,「回來得早又不稱你意,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如此反常?」
她抿唇,不語。
一直以來,她對他都是笑吟吟的,溫柔的,從來不曾同今天這樣。但縱使萬般不悅,沈清澤仍舊放平緩了語氣問道:「你……今天有什麼煩心事麼?說來聽聽,或許可以幫到你。」
她到底沒有多少城府,竟脫口而出:「我不想和你說話,你也幫不了我!」語罷,才發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心下一驚,果然看見沈清澤的面色愈漸鐵青。
含著金匙出生的沈清澤是怎樣的人物,除了沈廣鴻,幾時有人這樣待過他。他的呼吸聲漸次粗重起來,聯想起之前看到的那首詩,沈清澤的眸色終於還是全部陰霾了下來。他上前一步攥住幽芷的手腕,轉而卻帶著薄怒一笑,語氣雖輕,在幽芷聽來卻極責備:「不想和我說話?你竟道不想和我說話!你這樣的淡漠疏遠究竟是為哪般?!」
左右是握得太痛,她吃痛地悶哼:「痛……痛!你放手!」
沈清澤卻仿佛置若罔聞:「不想和我說話……難道我今天哪裡讓你不如意了麼?」 雙眼如獵鷹般緊緊盯著她,聲音漸大:「你說啊!說啊!」
這樣的疾聲厲色令她的眼底慢慢浮出一層薄薄的水霧,仰起頭直視向他,卻仍然倔強地緊閉著唇。
他最終失去了耐性,聲色俱厲道:「什麼都不說,只道不想和我說話!上回也是這樣,這樣悶著你自己不覺得無趣麼!莫非是我虧欠了你什麼,幸得我竟然還為了你家的……」意識到自己差點失言,他猝然停口。原本是想在她生辰那天將這個喜訊告知幽芷,並將楚卓良托自己保管的那份屬於她的廠子地契親手交給她作為她的生日禮物。那麼現在,到底還要不要保守這個秘密?
目光中陰晴不定了幾秒,他最後還是不曾說下去,而是指著桌上那張塗寫著潦糙字體的紙道:「那麼,這首詩又是怎麼回事?『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好一個『各在天一涯』,你如何解釋?」
她的眼前已經完全模糊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他滿含怒氣的質問。
她在心底苦笑,如何解釋,如何去解釋。
緊緊握住她手腕的手似乎僵了僵,突然間,沈清澤猛地甩開她的手臂。在她還未曾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用力地摔門而去。
巨大的「砰」響令她一驚。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剎那間糊了滿臉,肆無忌憚。
分明是溫熱的淚,卻是冰冰涼地蠶嗜。
手腕上那道紅印子火辣辣地疼著,她遲遲疑疑地想靠近,卻不敢觸碰,生怕覆蓋掉仿佛還殘留著的他的溫度。
她緩緩蹲下來,慢慢將頭埋到雙臂間,只看到雙肩不住地抽動。起初她拼命想壓抑,到底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破碎地、低悶地、小獸一般地哭出聲來。
他從來沒有像方才那樣凶過她,他對她一直都是縱容的,寵愛的,溫和的,以至於她竟忘了真實的他是什麼模樣。
莫大的委屈憋悶在胸口。可是她曉得,最酸澀的並不是委屈。
她其實多麼想問,他中午到底去了哪裡,和誰在一起,那個令他傍車門而笑的女子,到底是誰。那張報紙上的照片,以及今天下午她收到的匿名照片中的曖昧,到底是真還是假。
可是她不敢。
雖然他曾經對她說過,叫她不要相信旁的蜚短流長,說過他會一直愛她。然而那一日陸曼和陌生女子的對話也同樣一直縈繞在她耳畔,混合著她的親眼所見以及那些亦真亦假的「實據」,她的心實在太亂太慌,根本已經超出了她能夠接受的範圍、超出了她一直以來平淡單純的生活!
她害怕他的回答,害怕他的謊言,或是害怕他的不以為意會將她瞬間打入冰窖。
她從來不曾如現在這樣恨自己,恨自己的怯懦。除了鴕鳥一般躲避哭泣,她還能做什麼。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或許很漫長,也或許很短暫。
幽芷只曉得,腿早就麻木了,麻木得似乎已經沒有感覺。整個人都是混混沌沌的,後腦更是一陣頭重腳輕的眩暈,隨時會昏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