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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楚卓良擺擺手,道:「我自己心裡頭有數,我還能活的時日也沒幾天了。芷兒柔弱溫婉,原先我最擔心她,現在她有了你這麼一個丈夫,我心裡頭的大石頭也就落了地。」沈清澤不打斷,靜靜凝視聽著。
「至於蘭兒,雖還未曾出閣,但她一向堅強伶俐,同她母親一起,應該也不會有太多問題。但若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著她出嫁,也算是了卻心愿。」他將菸斗放下來,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其實明白,世灃他娘,刀子嘴,亦是刀子心哪!」
楚卓良搖搖頭,「家裡的廠子若是交給世灃,他那娘一定會立即讓廠子敗下去。所以啊,」楚卓良睜開眼直望著沈清澤,「我已經不能再管旁的了,若是有蜚短流長就任旁人說去吧。我決定將兩家廠子一家給蘭兒,一家給芷兒。至於世灃和他的娘,我這麼些年來的錢財就歸他們了。」
沈清澤聞言大驚,直身道:「爸,這……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啊!」楚卓良抬眼道:「怎麼沒有?」沈清澤勸道:「爸,從來都沒有將家產分給女兒的啊!尤其是芷兒,進了沈家就是沈家的人,您怎麼可以將廠子分一家給她呢……」
楚卓良打斷道:「不,我心意已決,遺囑也已經寫好交給律師了,就這麼定了。兩家廠子的地契都先歸你保管,爸可是全然信任你,莫給辜負了啊!」
沈清澤還欲說什麼,楚卓良按住他的手,嘆息道:「清澤啊,我這麼做也是無奈啊!世灃還小,成天只知道玩,完全不是塊做生意的料子,他的母親更是什麼都不懂。若是將廠子先托外人經營,終究不是自家人,不放心哪!清澤,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說什麼也不能讓它毀了啊!」他拍拍沈清澤的手背,轉過臉去。
沈清澤張了張口,卻到底沒有再忍拒絕。
陸曼是在無意間曉得今天要商談廠子的事的,因此特意起了一個大早,早早地吩咐傭人將藤堂川井的早膳準備好,而她更是親自端送過來。因為是清早剛起床,陸曼還穿著那件西洋睡衣,紗一般薄的料子,裙不過膝,後頭露出一大塊背。陸曼的大波浪長發披散著,臉上帶著些許慵懶的笑容,倒是說不出來的嫵媚。藤堂川井瞭然她的心意,笑了一笑,攀過她的頸便是一陣熱吻。之後卻也不曾說話,只是噙著一抹笑,投擲過來幾分意味深長的眼神,便出去了。
晌午一過,藤堂川井就回來了,陸曼早已迎在門口。
藤堂川井臉上依舊噙著一抹笑,陸曼卻並未深究,只當是事情談妥當了。她上前體貼地接過藤堂川井脫下的外衣,緊緊跟在他後頭。
進了裡屋,藤堂川井依舊不發一詞,兀自在榻榻米上坐下來,一旁的傭人趕緊倒茶。陸曼在他身旁坐下來,儼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嬌聲道:「藤堂君,楚家廠子的事……您處理好了?」藤堂川井竟似是很口渴,將茶水一飲而盡。陸曼忙替他再斟茶。見他一直不回答,陸曼故意用胳膊肘輕輕頂了頂藤堂川井,嗔道:「藤堂君,您怎麼竟吊曼子的胃口?快告訴人家嘛!」
看見她這樣柳眉俏的笑容,聽見她這般蘇媚的聲音,不知為何,藤堂川井兀自笑了一下,然後抬頭道:「你覺得呢?不相信我麼?」陸曼眼若星辰,欣喜道:「這般說來,就是都買下了?」
她抑制不住內心的雀躍,手緊緊攥著帕子,口中不止地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藤堂川井望著陸曼竟似要耀出光來的神情,只是一抹淡淡的卻有些古怪的笑,也不說話。
陸曼忽然一下子抱住藤堂川井的頭,用力地親了親他的臉頰,笑眼彎彎,歡欣道:「謝謝,謝謝你……」
藤堂川井唇邊的笑容原本就不易察覺,而陸曼此刻只顧著歡欣,更是不曾留意到。
他啜了一口茶,又優雅地將杯子放下來。
沈清澤這幾天的心情明顯地好了許多,眉頭全都舒展開來,不似前些日子的緊鎖與疲憊。幽芷好生奇怪,問他,他卻笑而不答,只道是秘密。幽芷有些生氣,佯裝不理他,他一把將她轉過身,有些好笑:「怎麼,生氣了?」她卻仍是不說話。他拗不過,只好道:「芷兒,不生氣了好不好?日後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
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神秘,她不由定定向他望了望,然而他眼中並沒有戲謔,只有一片坦蕩與認真,竟叫她微微懾住,移不開眼來。
半晌,她終於小聲道:「誰要曉得你的事!」沈清澤笑笑,又問道:「對了,芷兒,你生辰是不是十一月初五?」他突然轉移話題,幽芷應了聲:「是啊,怎麼?」沈清澤道倒有些得意,卻又似漫不經心般道:「那,要不要送你一個大驚喜?」幽芷回頭看了他一眼,好氣道:「什麼大驚喜!前幾天又說什麼大禮物……你少拿我尋開心!」沈清澤的聲音突然認真起來:「芷兒,到時候會給你一個驚喜的,亦是那份大禮物。」
幽芷愣了一瞬,隨即皺眉道:「清澤,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這般奇奇怪怪的?」沈清澤卻「哈哈」開懷笑起來,摟住她的肩,將碎發拂至她耳後,故意湊近她大聲道:「我今天高興!很高興!」
他竟像個孩子炫耀糖果似的,讓她好笑又好氣。剛說了一個:「你……」字,他就一下子將她抱住,溫熱的唇覆上來。
她的臉剎那騰出溫度。
他的唇繼續向下覆蓋。
她迷迷糊糊地想,炎熱的夏天,或許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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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翌日一早,沈清澤便匆匆出了門,說是還有要事要辦妥,甚至連早膳也不曾用。若是前些日子,幽芷一定又會揪心。然而今天他的眉頭一直是舒展開來的,透著許久不曾有的愜意,幽芷便也稍稍寬了心。
早膳過後,約莫是九十點鐘的光景,素心喚幽芷道:「幽芷,手頭有事麼?」幽芷放下手中剛向沈清澤借的《天演論》,抬頭道:「你看,正閒著呢!」素心淡淡笑道:「那就陪我去街角那家米行轉轉吧!家裡頭原先供米的那家鋪子現在有抬價的勢頭,得去別家比比價。」幽芷站起來,拉拉旗袍上的褶子,也笑道:「好啊,我也正愁閒得慌呢!」
兩人雇了一輛黃包車,這就出了門。
距離米行還是有很長一段路的,幽芷起初看著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就午的陽光好的很,整片大地亮亮堂堂,照映得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暖融融的。
黃包車轉個彎,幽芷緩緩湊近素心眼前,笑得很是燦爛。素心被她這副樣子愣了愣,轉瞬笑著輕錘幽芷的手臂,道:「和宜嘉那丫頭待一塊兒久了,你怎麼竟也這般鬼精模樣?」
幽芷卻是不理會,仍舊笑嘻嘻:「大嫂,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刻意低了低聲音,湊得更近了些,「你和大哥是怎麼認識的?又是怎麼在一塊兒的?」
話音剛落,素心的臉便是一赧,微微垂下頭,佯裝頂了頂幽芷。幽芷哪裡買帳,繼續不依不饒道:「好嫂嫂,我和宜嘉都已經好奇很久了……你就快些告訴我罷……」說著還輕輕搖晃素心的手臂,儘是好聲好氣。
素心抬首猛瞪了幽芷一眼,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回頭同三弟好生交代,再不讓你和宜嘉一塊兒姑婆長短!」幽芷不放棄,軟軟地撒著嬌。
最後見素心還不鬆口,幽芷竟也似賭氣似的,回身一端坐,聲音不是很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素心耳畔:「既然你不肯說,等回去我一個人一個人地問過去,總會有人告訴我。興許,大哥就願意呢!」
她一邊說,眼角卻一邊悄悄地瞥向素心,小心翼翼。也不曉得素心到底發現了她的這個小動作沒有,總之素心最後還是豎起了白旗:「好好好,知道拗不過你。」
方說完,幽芷就轉過身來,眼亮如辰,期期盼盼地望著素心。素心「噗嗤」一聲掩著嘴笑彎腰,半晌才緩過氣,點點幽芷的額頭搖搖頭:「果真不該讓你再同宜嘉一塊兒了,唉……」
幽芷有些微著急了,委委屈屈地瞅著素心:「嫂嫂,你到底是告不告訴人家……」素心雖不是頭一回見到她這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依然笑得不可抑制,忙點頭道:「好啦好啦,告訴你就是……」
幽芷這才喜笑顏開,碰過素心的臉輕輕啄了一口:「嫂嫂,我最喜歡你了。」可憐素心似是被她方才的那「蜻蜓點水」給楞住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力戳戳幽芷的腦門哭笑不得:「你這腦瓜子,敢情是被宜嘉洗腦了不成?竟然……好,今兒你橫豎都給我落下柄子了,往後……往後……」
素心的「往後」還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幽芷倒接過話茬道:「嫂嫂,方才你可一共說了宜嘉好幾回壞話呢,回頭若是告訴李叔鳴……」她故意將尾音揚了揚,果真見素心愈加哭笑不得,索性背過臉不理她了。
幽芷見她這模樣,孩子氣般笑起來,笑得明眸皓齒。
已經是春日的尾巴,接近初夏的風口,籠罩在身上的陽光和迎面拂過來的風,都些些許許的帶著夏日的灼熱感,白花花的有點晃眼。一路上穿過好幾個弄堂,生鏽的磚瓦裸露在外頭,也並沒有用水泥澆灌起來,透著一股滄桑感來。牆上的廣告鐵牌倒是惹眼得緊,上頭用俄文寫著幾行字,鐵牌正中央是一張女人的畫像,袒胸露背,右手支著腮幫子,笑得眼兒媚柳眉俏。畫像下面是兩個大大的漢字:香菸。
前面再拐幾條街巷便是素心要去的米行了。
不遠處有人在唱黃梅戲,就這麼在街上隨意搭了個台,一頂大帳篷緊緊撐著,台上有兩個人正在賣力投入地唱,幽芷仔細一聽,是那曲最出名也最討彩的《對花》。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
麼杆子麼葉,開的什麼花
結的什麼籽,磨的什麼粉,做的什麼粑
此花叫做呀嘚呀嘚呀餵嘚呀嘚餵呀嘚餵呀嘚餵嘚餵呀叫做什麼花」
客串的小生接著後頭開始唱,同樣唱得很賣力,聲音也煞是清亮。幽芷心中暗暗嘆道,想來這些街頭藝人也是多多少少身懷高技的。
幽芷記得,母親還在的時候,最喜歡聽的便是這齣《對花》。從前姥姥過七十大壽時家裡曾辦了一場堂會,請戲班子的人過來唱黃梅戲,母親聽得極是入迷。似乎那時母親還曾微微羨慕道:「若是我能盼到自己的七十大壽,定也唱個熱熱鬧鬧的堂會,好好聽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