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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幽芷好生奇怪,那夥計的面色也有些不大自然。她不曾細想,只揀揀新到的布料子,繼續往裡頭走。

    到了拐角處,那夥計忽然出聲道:「少奶奶,裡頭的都是陳貨,您早看過了,就不用進去了吧?」幽芷聽那夥計的聲音很是緊張,從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愈加奇怪,卻道:「不礙,我再看看。」

    然而一進去,卻見裡頭有兩個女子正在說話。她們都是背對著,幽芷起初不曾在意。但那些話雖輕,卻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刻進了她心裡。

    那素裳女子道:「陸曼,你果真看見的麼?」玫瑰紅露肩旗袍女子,即是陸曼,嬌聲應道:「那是當然。我就跟在他們後頭,親眼看見沈三少摟抱著一個陌生女子出了聚香苑,有說有笑呢!」素裳女子道:「天色那麼暗,你怕是看錯了吧?聞言三少可是對他妻子情有獨鍾呢!」陸曼「嗤」了一聲,輕蔑道:「什麼情有獨鍾,都是些痴人說夢!有哪個男人不想左擁右抱?新鮮期過了,自然就會膩了。」

    她們後面還說了什麼,幽芷一句也不曾聽進去。她只聽見了「聚香苑」,聽見「摟抱」,聽見「新鮮」……

    五雷轟頂一般,那件襯衫上的淡淡口紅印子突然躥進她腦海,炸得她似要窒息,無處可逃。之前她拼命讓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不去猜測,然而這如何可能。陸曼短短的幾句話,一下子便勾出了她內心最害怕的恐慌,她一直不敢面對的現實可能。

    她的臉瞬間刷白,蒼白得不留半點血色,甚至連唇邊的血色都全部褪盡。她恍恍惚惚連站都站不動了,一手緊緊攀著牆,一手死死攥住裱字,軟薄的宣紙底已然戳出了幾個指甲洞,她也全然不知。

    她在力氣不曾消失之前,猛地一掀房門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夥計在後頭不停擔心地喊,她根本聽不見。

    全世界吵吵鬧鬧到全部都是陸曼剛才的話;全世界,又安靜到只剩下陸曼剛才的話。

    她沒有方向地一直跑,淚還在眼角,不曾流下來就已經被風乾。

    清澤,你當真、當真……

    陸曼轉過身,帘子因一下子的掀起還在輕微扇動。

    那素裳女子有些擔憂道:「陸曼,剛才的話萬一楚幽芷承受不了出了事可怎麼辦?」陸曼哼了一聲,眼波流轉,朱唇啟開飄來一句話:「那不是更順了我的心意!」

    她撣了撣旗袍,又是那副嬌艷的笑容,如此不可方物。

    .

    第20章 第十九章

    十九

    沈清澤這天事務原本就繁忙,一直在處理公文,焦頭爛額。又聽聞路易士同霍姆斯因意見有分歧將楚家廠子的事耽擱了下來,他搖電話給二哥想讓二哥幫幫忙,卻一直不曾有人接。這麼多的不順心事壓下來,沈清澤窩了一肚子的火,板著臉,劍眉皺橫。

    幽芷原來正和素心說著話,見沈清澤回房,素心便起身離開了。

    下午聽見的那些話一字一句地在幽芷腦中盤旋,令她不想也無力抬頭望他。沈清澤脫下外衣,隨手掛在衣架上,解開襯衫的頭三個紐扣。他回過頭見幽芷正垂首坐在床邊,便道:「你低著頭做什麼?」

    幽芷一聽見他的聲音,還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震了一下。咬著唇,她慢慢抬起臉,聲音有些低啞,問道:「清澤,你……你那天晚上是在聚香苑應酬的麼?」他隨口應了聲:「唔。」

    她的目光緊緊隨著他:「那,那你那天……」

    話到了嘴邊,忽然又問不出來,那句話竟是怎麼也無法啟齒。

    沈清澤見她斷了下來,不明所以問道:「怎麼了?」然而她半晌也不曾回話,沈清澤感到有些不大對勁,忙轉過身去,只見她又跟先前那樣,垂首靜靜坐在床邊。

    之前的幾天沈清澤就已經覺察到幽芷的不對勁,但她自己偏偏隻字不提、裝作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然而現在又是這般像是賭氣的姿態。一天的不順心積壓下來,他又累又煩躁,見幽芷這樣一副不對勁的模樣,不耐煩地提高聲音問道:「你這些天到底怎麼了?」說著向她邁過去。

    她的心,瞬間墜落谷地。許多天來,他日日都是早出晚歸,她只能躺在床上貪戀他還留存的體溫。而最近幾天他更是臉上寫滿冷色與煩悶,令她根本不敢同他太多親近。到了今天,他對她竟是這般態度,隨口的回答,那麼不耐煩的口氣,甚至連看她一眼都吝嗇。是不是,他真的已經厭倦她了?

    才這麼短的時間,他真的,厭倦了麼?

    而她,卻早已泥足深陷。

    他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生活,到現在,已如同呼吸般令她依賴,叫她如何能夠自拔?

    沈清澤挨著她在床邊坐下來。甫一回頭,便見她的肩微微聳動了一下。他怕是自己的幻覺,忙一把抬起她的臉。但這麼一看,卻讓他大驚失色。

    素來帶著淺淺溫婉笑意的臉,此刻卻蒼白得近乎慘白。那張臉上,滿滿都爬的淚痕。紅通通的眼眶,牙齒因為死死地咬著下唇,連血都咬了出來,那般觸目驚心。

    一見幽芷的淚,沈清澤心中大慌,原先心裡窩的那些火那些不順心的事情早拋到九霄雲外,他急切道:「芷兒,你怎麼了?怎麼竟哭成這樣?」他說著用手去揩她的淚。而那些淚水如泉涌般不停,他不住地揩,她也不住地流。

    她的淚似同排排小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著他的心,居然讓他也嗓口微微堵住。他愈發慌得不知所措,只好一下子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有些語無倫次道:「芷兒,方才我的口氣不太好,你……你千萬不要……」

    此刻他的驚慌與關切是如此真實,幽芷又想到陸曼的話,矛盾與猶豫充斥著原已經很痛的心,她不由地閉緊眼,只「嗚嗚」地壓抑哭。

    沈清澤不曉得到底是什麼事情竟讓她如此上心而傷心,自己又不大會安慰,也只能抱著她任由她哭,興許哭出來會好過一點。

    但他到底是沈三少,不一會兒稍稍冷靜下來,忽然憶起她方才的問話----聚香苑?

    他記得今日上午何雲山同他提起過,史容讖這幾天在外頭到處宣揚,說是沈三少同他女兒共席而宴,一整晚上都眉目傳情,熱絡得緊。原本這種傳言他就不是很在意,更何況現下托那幾個洋人的事還要有求於史容讖周轉,因此沈清澤聽何雲山說後只是一笑了之。

    他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幽芷也聽到了這些謠言?

    他待她哭得有些累了,輕輕捧起她的臉,毫不避視地望著她,連眉目都漸漸透出一股柔和:「芷兒,從前我說愛你,現在還是愛你,將來也一樣。」他用手指揩去她糊滿臉的淚,「不管旁的人說什麼,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們在一起了這麼久,你曉得我沈清澤從來都坦蕩蕩,不會虛情假意。」她望著他,他亦是直直望著她,重複道:「你要相信我。」

    她不出聲,也不動,只是看著他,目光里透露出幾絲茫然和不確定。

    他忽然輕笑起來:「你看你,都哭成兔子眼了,家裡頭又沒有冰敷。」他輕輕將她抱進懷裡,嘆了口氣,言語中又像是寵溺:「以前怎麼不知道,你竟是個愛哭鬼呢。」

    良久,她終於停止了啜泣,聲音極其委屈:「你,你凶我。」

    聽到她這句話,沈清澤舉雙手投降:「娘子,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可千萬別生氣。」

    那句「娘子」和他故作示弱的表情終於讓她不禁破涕為笑,舉起粉拳嘟嘴:「以後再不許凶我。」

    沈清澤點頭:「再不敢了,不然,想要雨過天晴可真難。」曉得他是在揶揄,幽芷嗔他一眼,使壞地將螓首埋到沈清澤懷裡一陣蹭。沈清澤瞭然她的小心思,一挑眉故意笑得很得意:「你蹭吧,有什麼眼淚鼻涕都蹭上來,反正不用我洗。若是實在洗不乾淨,大不了將來不穿了,橫豎還能送給窮人家濟濟貧呢!」

    「詭計」被拆穿,幽芷也不惱,笑得雙眼透亮。

    她只是忽然想通了。

    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從來都是一言九鼎,既然剛剛他能那麼斬釘截鐵地說出那番話,證明她之前的臆想都是空穴來風。況且,回想起從前----他投其所好,帶她去看別樓里滿滿的藏書,聽他講述留洋法國日本的心情;他帶她去官邸賞梅,用他的溫柔他的懷抱稀釋了她心中因為廠子、父親病情而積聚的擔憂;在母親去世的那段日子裡,是他強有力的臂膀支撐起她的信仰,給她信念給她溫暖,最終助她度過了那段苦澀的日子。

    認識他這麼久,怎會不了解他的為人呢!

    比起陸曼和應該是誤會的香水口紅,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何況,陸曼原本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覬覦清澤很久卻不成功,她的話真真假假,誰知呢!

    夫妻之間本就應該互相信任,不是麼?

    昨天幽蘭來看幽芷,帶來一個喜訊:趙翠林同張建平果真要結婚了。

    幽蘭哼道:「當初那女的賴住在咱們家,男的成天往家裡跑,到最後居然還真成了!」幽芷自然曉得姊姊對趙氏母女的厭惡,淺淺笑道:「最近的喜事還真是不少,果真喜氣相傳啊!」但這句無心的話在幽蘭聽來卻是隱隱的痛,她不曉得,這所謂的喜氣,最終會不會也傳給她。

    幽芷抿一口茶,那句想問了好久的話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姊,你同二少……怎麼樣了?」其實她已經隱隱約約曉得了沈清瑜和姊姊的分離,但還是想親口問個明白。

    幽蘭不曾料想她會突然問起這個,心裡一陣酸澀,含混應了聲:「唔,唔。」隨即轉移話題道:「芷兒,妹夫待你可好?他若是欺負你,回頭告訴姊姊,姊姊絕不饒他!」

    幽芷啜一小口茶,抿著嘴兒偷偷笑:「姊,這話你前幾天已經同我說過一次啦!」

    幽蘭從錦華官邸回到家,金廣進也正巧到了。

    他戴了頂黑色鑲絲絨的高禮帽,手上還戴著黑絨緞手套,一進門便邊脫帽子手套便笑道:「卓良,起來了啊?」楚卓良笑笑:「早就恭候多時了。」金廣進自然不客氣,兀自拉張椅子坐下來。

    其實沈清澤先前已經將金廣進的謀劃告訴了楚卓良,也說了路易士和霍姆斯的事,楚卓良當時的驚訝與傷痛自然是有的,但商場上永遠沒有絕對的朋友這個道理他自是清楚,因此很快便接受了現實,心裡頭對沈清澤的感激和欽賞也是不在話下。那天沈清澤離開之前,他只是淡淡道:「將芷兒交給你,我放心。」但這句話背後的情誼,當是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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