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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啪」地一聲合起報紙,幽芷即刻起身上樓回房。

    腦子裡鬧哄哄,雖說知道這些捕風捉影的緋聞不可信,但多多少少還是在幽芷的心裡投下了引起圈圈漣漪的石子。

    嘆了口氣,走到浴房見福媽還未曾來取走換洗衣服,便打算替福媽拿下樓去。衣服上仍然有酒味,但畢竟淡了許多。幽芷嘟嘴笑笑,捧著衣服剛準備起身,忽然停了下來。

    她認得這印子。

    同是女子,她當然知道這印子是什麼。

    她飛快地將襯衫湊近用力聞了聞,她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然而她分明嗅到領口下面有隱隱的香水味,她從來不曾聞到過的香水味。

    這一聞,竟似耗盡了她的全部氣力。

    突如其來的這一幕如驚雷一般在她腦中轟隆作響,炸得她渾身冰冷,痛得發麻,麻得刺心。她不能動,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早已在看到這個印子的瞬間被抽空,都是枉然。

    剛剛才看到的頭條標題,那些字被無限放大地在她腦海中盤旋,猙獰地張牙舞爪不肯放過她!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坐著,似是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良久,她才感到臉上濕濕的,爬滿冰涼。

    她終於低下頭,哭得渾身發抖。淚水橫下來,糊了滿臉。有眼淚滴到襯衫上,模糊了那印子。然而那道印子早已深深地刻進她心裡,像一把尖刀一般剮著她的心。

    她拼命地想告訴自己是她看錯了,或是這是別的什麼印記,並非她想的那樣。然而這樣的自欺欺人,她又如何做得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印子雖淺淡,但看這顏色分明是今年年初新出的口紅。

    她從來不塗抹這些,本來是不關心的。但是姊姊有一管,她見過的。

    她突然不敢再哭。

    從前她流淚,有他替她擦眼淚。

    然而這一次,他如何能替她擦得了。

    他與她結婚才不多久,一直都將她捧在手掌心,這樣突如其來的「橫禍」,即使只是她的臆想都已經讓她痛徹心扉。

    她從來都沒有像如今這般清楚過自己的心意。

    她對他的愛,怕是早已在日日漸逝中,深入了骨髓,溶入了呼吸,就似同空氣一般,再也無法離開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心悸,深深地攫住了她。

    林子鈞好些日子不曾回來,今天終於在母親的幾番喝令下回家用晚膳。林母特地親自做了一桌兒子愛吃的,席間不停地夾菜。林父的話不多,偶爾關心地問幾句事務所的情況,林子鈞也是回得很簡潔。

    靜芸白天一直都去別院卻毫無收穫,這麼多天終於見到林子鈞一回,晚膳都不曾怎麼吃,只是驚喜地不敢眨眼,目光不停地瞟向他,生怕漏了一瞬他就會消失。

    靜芸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然而只有低下頭咀嚼時才敢抿嘴微微笑一下。她這般小心翼翼,心裡又是這般歡欣。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擊著她,又仿似要躍出來一般,躍到對面那個斯斯文文的男子手裡。

    林子鈞其實已然曉得靜芸對自己的感情。她從不掩藏她的表情,他哪裡會看不出。只是他心裡也是酸酸的苦澀。他感激她在自己蒼白無助時給予的關懷與溫暖,感激她讓自己知道還有人會這樣在乎他,感激她在自己不在家時能服侍雙親。

    但只是感激與憐憫。

    他同幽芷這麼多年來一起長大,那株芷幽糙早已在他心裡生根發芽開花,近二十年的細水長流,他又如何將她遺忘。他不曉得自己該如何來面對靜芸,於是只有懦弱地選擇了逃,整日整夜地不回家,住在外頭的別房。

    就好比此刻,靜芸時不時瞟來的眼神帶著那麼多的欣喜與試探,他驀地心中一酸,怎的也吃不下了。

    林子鈞將碗筷一擱,站起身淡淡道:「我吃不下,先去歇息了。父親,母親,還有靜芸,你們慢慢用吧。」椅子「吱」地被拉開,劃得原本就沉悶的空氣愈加刺耳。

    林子鈞不知道,當他說出「靜芸」這兩個字時,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一瞬間她感到驚喜,這麼久的等待,終於換來他的一聲話。

    然而轉眼卻是濃濃的悲哀覆蓋了她。

    原來這麼長久的期盼與等待,換來的,不過是他隨著父母一道說的隨意的這兩個字。

    待一切都收拾妥當,靜芸走進書房。林子鈞果然在裡頭翻著書。靜芸將端著的茶放到他跟前,歡笑著期待道:「子鈞,這是今年上好的碧螺春,你嘗嘗。」林子鈞抬頭,放下手中的書,對她倉促笑了笑,端起茶杯。靜芸忙道:「小心茶水燙,你端著底兒,悠著點喝。」

    他抬頭道:「不錯,味很純。」靜芸很是喜悅:「我跑了好幾家店才挑到的呢!子鈞,你若是喜歡,以後我天天泡給你喝。」林子鈞輕輕放下杯子,避開她的眼,頓了頓,還是拿起書,繼續翻閱。

    靜芸的喜悅摔在了嘴邊。她坐下來,片刻後又微笑起來,輕聲道:「我做點活兒,不妨礙你的。」林子鈞沒有說話,當是默許。

    書房裡就這麼靜悄悄的,靜到空氣有種壓抑的沉悶。

    暈黃的燈一直亮著,照著不語的兩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子鈞合起書,站起來道:「不早了,燈光也不好,你早點睡吧。」說罷便欲離開。靜芸一下子跟著站起身,上前一步急切道:「你呢?你又要去外頭的別房嗎?」林子鈞頓住身形,不回答。靜芸抿了抿唇,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道:「子鈞,媽說……想要個孫子。」

    她說完的那一剎,萬籟俱靜,緊張地望著他的背影。

    半晌,他轉過身來,疲倦道:「你早點睡吧。」

    「等等!」靜芸提高聲音喊住他,猶豫了一瞬,還是說道:「幽芷……幽芷她前天來過。」林子鈞的雙眼登時一亮,目不轉睛地盯住靜芸,等她說下去。「她,她說過些天再來看我們。」擠出一絲笑容,靜芸緊張地等待他說句什麼。

    然而林子鈞卻沒有開口。片刻後,大步離開了。

    她卻似抽去了所有力氣,驀地呆坐了下去。

    幽芷,他心裡果然還是幽芷!

    一直努力保持的笑容頹然地消失,有一滴淚流了下來,然後是兩滴,三滴……

    她原以為他會回來,或許多少有些改變。但到頭來不管她做多少努力,還是枉然。

    她在那一霎,忽然迸出一股從沒有過的恨意,恨上天。

    更恨,她那麼親密的閨友,楚幽芷。

    這一夜,格外的漫長。

    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陰。

    靜芸獨自坐在房裡,放眼望向窗外,一鉤涼月,幾重霧影。縱使是月下美景奈何天,又如何同心裡的苦澀相比。

    從嫁過來到現在,林子鈞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回,她滿懷希望的問他,他總是推託說事務所里繁忙,就在的那間小屋住一宿。她起初說自己也去小屋,至少能照應到他。然而他都以小屋裡簡陋為由拒絕,甚至當她執意要去時,一向好脾氣的他竟還發火摔了杯子,最後只妥協說白天能去別院小屋照應照應,但晚上一定要她回來。

    她再怎麼都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慢慢地在轉冷,原本熱心地為林太太做這做那,現下也全然了無興致。連他都一點也不在乎,她還要為了他而在意旁的人做什麼。

    煞費心思的嫁進來了,卻是如今這般境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上一回她可以因為林伯父的不允許而去找幽芷哭訴,但這一回呢,叫她如何開口。林子鈞的一顆心都栓在了幽芷身上,而自己卻去找幽芷哭訴,這是多麼諷刺啊。

    靜芸這麼想著,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前天下午幽芷過來別院敲門,她其實是在的。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她一丁點都不想去開門,一丁點都不想見到幽芷!所以她任由幽芷敲了半天的門、喊了半天的嗓子,愣是坐在屋子裡做針線活,偏偏不應門。

    她就是故意的,那又怎麼樣?

    靜芸慢慢踱步到梳妝鏡前。她沒有開燈,燈光太過於明亮,只會讓自己愈加顯得形影相弔。她點了兩支蠟燭,紅燭的火光微弱,燭淚卻一滴一縷地淌下來。她蒼白地笑了笑,多麼像她自己哭不出來的眼淚。

    她拿起梳子,對鏡梳了梳。

    其實梳不梳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古就雲,「女為悅己者容」。而她現在的境地,哪裡還要得到對鏡貼花黃。

    然而她還是細細地梳著一頭的青絲,又側過臉,梳著鬢角的發。

    她忽然停了下來。

    那分明是一根白髮,一根銀絲,醒目地刺進眼睛裡。

    她用力一扯,那根白髮安靜地躺在手裡。她看著自己手裡的銀絲,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居然有白髮了。

    她才二十歲的年華。

    恍恍惚惚,她覺得自己像是要瘋了。

    天氣很晴朗,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晌午後,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邊,那光線卻還算柔和。

    幽芷原本就約好下午去書畫廊取裱好的字,換了衣服正準備出門,宜嘉喚道:「三嫂,你去哪裡?」幽芷轉過身,微微笑道:「我約了書畫廊老闆下午去取字。」宜嘉道:「要不我和你一塊兒去吧?」幽芷搖搖頭:「你呀,叔鳴不是早約了你下午出去麼,忘了?」宜嘉拍拍頭叫道:「呀,真的!瞧我這記性,唉,還沒老呢就痴呆了……」幽芷撲哧一笑:「少打趣我和你三哥,你的記性准好起來!」宜嘉眨眨眼:「那可不行,這不是白白浪費了我的口才嘛!」兩人又是一陣笑之後,宜嘉好生叮囑道:「三嫂,那你路上小心。」

    晌午,整座城都似是陷入了濃濃的睡夢中,安詳而靜謐。街道上的人很稀少,只偶爾瞧見三兩個路人。

    幽芷雇了輛黃包車,車夫急急地向書畫廊拉去。

    幽芷自幼習書,從小便對書畫有著極大的興趣,時常去城東的一家書畫廊看看。前幾天她去書畫廊,看中了一幅小楷字,便讓老闆重新用上好的材料裝裱一下,約好了今天去取。

    書畫廊旁邊是一家布料店,店面很寬敞,裡頭的貨色亦是很齊全。幽芷取了字,路過布料店,便邁了進來。

    那裡頭的夥計同幽芷都是很熟的,一見便勤快道:「三少奶奶,您來啦?想挑個什麼樣的?」幽芷擺擺手笑道:「我只是路過進來看看,你不用理會我,忙去吧!」那夥計應道:「誒,誒。」卻又不動,仍舊跟在她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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