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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說話間已經進了里門,向楚太太問過好,幽芷問道:「咦,怎麼不見三姨和小弟?」

    幽蘭聽到「三姨」這個詞,鼻子裡出氣:「切,這大好的春光,她怎麼可能在家裡呆得住!喏,一大早的就同隔壁的李家太太去茶館搓麻將了。至於世灃,已經被趙一蓮母女倆帶回鄉下好久了!」

    在那張真皮沙發上坐下來,張媽端著沏好的茶水奉遞給幽芷,一邊叮囑著幽芷小心燙。藍花白底的青花瓷茶盞,微微掀起蓋子的一隙讓香味飄出來,幽芷深吸一口氣,笑言:「張媽,你沏茶的手藝還是這般好!」張媽高興地笑容滿面,「誒、誒」地推辭中道:「哪裡哪裡,少奶奶不嫌棄才是真!」

    幽蘭在一旁也笑了:「芷兒,你這張嘴什麼時候也變得這般甜?在沈三少這樣長袖善舞的人身邊呆久了,竟也會說起話來!」幽芷被幽蘭這麼一說,不好意思起來,兩抹飛霞映上頰。幽蘭偏偏還不放過她:「哎呀呀,怎麼這張臉皮子還是這般薄呢?」再度被揶揄,幽芷不樂意了,將茶盞往桌案上一放,狠狠地瞪了幽蘭一眼,佯裝氣鼓鼓。

    「蘭兒啊,妹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咳咳……你就是這麼待人家的?」伴著幾聲咳嗽,楚卓良矍鑠的身影在樓梯上出現,旁邊是告訴他幽芷回來了的楚太太。

    「爸爸!」笑上眉梢,幽芷一下子站起來向楚卓良奔過去,攙住他的另一邊,連喚了好幾聲:「爸!爸爸……」

    楚卓良不由得笑起來:「你呀,都已經嫁了人,怎麼還……咳咳,怎麼還這般小孩子模樣?」

    父親的咳嗽日益嚴重了麼?

    攀住楚卓良的手緊了緊,然而幽芷面上仍舊是那樣歡愉:「爸,誰說嫁人了就不可以小孩子樣了……」

    「好好好,」一邊往樓梯下的客廳沙發走過去,一邊看著幽芷撒嬌的樣子,楚卓良搖搖頭,心裡卻是極其高興的。

    就這麼在楚家同父親、楚太太還有姊姊說說笑笑聊了一上午,一同用過午飯後,幽芷沒有回原先的閨房休息,卻和幽蘭擠在了一張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姊妹倆的體己話。

    「妹,在沈家還慣麼?」幽蘭很少喚幽芷作「妹」,一向都是叫她芷兒的。若是喚作「妹」,必定是極其掏心掏肺的了。

    「唔,挺好的。沈家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尤其是大嫂,就像是另一個姊姊一樣。」將頭向幽蘭更加靠了靠,幽芷閉上眼。

    「姊姊都是這句話,日後沈清澤若是欺負你定來找我,姊姊幫你給欺負回去!」

    幽芷「撲哧」一聲笑起來,睜開眼道:「姊,哪有這麼嚴重?再說……」她臉頰粉了粉,小聲飛快說道:「再說,清澤他不會的。」

    幽蘭捏捏幽芷的鼻頭笑道:「好你個芷兒,這才嫁過去都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敢同姊姊頂嘴了!」

    幽芷撅起紅唇,撇撇嘴道:「不理你了不理你了,我要睡會兒。」

    半晌聽不到幽蘭有什麼動靜,幽芷好生奇怪,眼睛微微眯成一條fèng兒正欲瞅瞅姊姊在做什麼,忽然聽到幽蘭語重心長的一席話:「芷兒,我的好妹妹啊……看你現在這樣開心,甚至比原先還要活潑了些,姊姊真替你高興。要同三少好好地這麼過下去,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像你這麼幸福的,如此良人切莫辜負,一定珍惜眼前人啊!」

    聽出了什麼,幽芷怔了怔,頃刻後微微笑了笑,點頭:「姊,放心,我會的。」張了張口想問姊姊同沈清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但到底還是不曾說出口。

    下午,幽芷說是要去林家看看林子鈞和季靜芸,三點左右的光景便走了。幽芷剛一離開,先前的歡愉氣氛一掃而空,楚家上下都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陰鬱下。

    原來方才,是刻意不讓幽芷曉得的。

    楚卓良取下鼻樑上的眼鏡,捏了捏眉心,臉上是濃濃的疲倦。桌案對面坐著的正是幽蘭,陰影里還有一個人,楚太太。

    幽蘭皺眉焦急道:「父親,當真沒有旁的法子了麼?」楚卓良嘆了口氣,道:「金廣進幾次都這麼回答我,叫我賣給外國人,興許他還能替我掙些紅利。」幽蘭卻啐道:「呸!父親,你千萬不能信他!你看他那副模樣,哪裡像個好人?」楚卓良搖搖頭:「蘭兒,信不信他又還能有什麼法子呢?咱家的廠子,怕是保不住了。」他那話尾拖得悠長,卻讓幽蘭心下顫抖:「父親,那妹夫說什麼了?他不是這些日子來一直在想辦法麼?」

    楚卓良又嘆了口氣,起身來回踱步,卻不回答。幽蘭是個急性子,心急道:「父親,你倒是說話呀!」

    楚卓良負手轉過身來,面色憔悴道:「蘭兒啊,芷兒嫁進了沈家就是人家的人了,我怎麼好意思再三向沈清澤開口求助呢?再說了,沈清澤是個軍人,終究不是商賈,即便權勢再大也總有不便的地方啊!」

    楚卓良站定,抬頭望了望,苦笑道:「天意啊!這便是命!」

    幽蘭看了看父親,又回過頭看看坐在陰影中的母親,雙親的愁容令她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她輕輕開口道:「父親,沈家的二少倒是個商賈,蘭兒與他……算是認識,若是去找他,興許還能有點希望……」然而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頭也慢慢垂了下去。

    同記憶里的還是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或許不同的,只是來者的心情。

    幽蘭坐在黃包車上,看著沈清瑜的別館出現在眼帘,再愈來愈近。別館的附近有一家教堂,教堂尖尖的塔頂高聳入雲,如一把刺刀凜冽地刺入雲霄。廣場上整日裡人來人往,各色各樣的洋人進進出出,行色匆匆。偶爾有一兩隻灰色的和平鴿,只是撲騰一下翅膀,又飛走了。

    幽蘭忽然叫住黃包車夫,讓他在這裡就停下。給了幾文錢,她慢慢向廣場走去。

    她不喜歡這個廣場,不喜歡這個教堂。第一次同沈清瑜一起來的時候,她就直言不喜歡。他那時候只是笑笑,也不說話。但現在她想在這裡坐一坐。不因為別的,只是她還沒有足夠的準備,足夠的孤注一擲的勇氣。

    陽光柔和,慢慢流轉。廣場是洋人修建的,大理石堆砌的花圃,裡面是許多洋貴的花。有著鏤花雕欄的廣場漫過時間的海。海cháo,又漸次退去。幽蘭坐在鐵漆的長椅上,看著各色各異的洋人或是洋裝革履的中國人從她面前經過。

    她想起當初同沈清瑜在一起的日子。那個時候已經是初秋,薄薄的涼意,然而她的心底卻是一片暖季。在他之前,她從來不曾動過心,她甚至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有什麼可以天長地久。但因為是他,所以她願意放手去賭一把,縱使最終的結果會是粉身碎骨。她曾經以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她以為就是這樣了,卻沒有想到,他讓她相信了愛情,卻更加堅定了,沒有什麼會天長地久。直到芷兒遇見了三少,她才知道,原來世間也有這樣真心的男子。只是,好雖好,卻不屬於她。

    她一直都知道沈清瑜是個三心二意的人,真正灰心了是在那一天,那一次的直面衝突。

    那天,她去他的別館找他,人未到,卻在他的休息室門口聽到有女子的歡笑聲。她登時心下一沉,故意不忙進去。然而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的心生生被凌遲。

    那是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二少,這玉鐲真是送給我的?真叫夜鶯受寵若驚。」說話的分明就是沈清瑜:「你若是喜歡,我還有旁的寶貝,多挑些給你。」「真的?」那女子的聲音帶著驚喜,卻如此的令幽蘭感到刺耳:「二少,你對夜鶯真好。只是……」

    「只是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漫不經心。

    「只是若是讓楚家大小姐知道了,可怎麼辦?」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讓幽蘭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她不會曉得的。」

    那女子不依:「二少就這般護著她?」熟悉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似利刀劃下一般:「夜鶯,你不要任性。楚幽蘭……我承認她的伶俐與那股嗆辣勁兒起先是令我驚奇,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溫淡。只是久了之後……我有些倦了,原來也不過如此。」

    幽蘭一向心高氣傲,聽到這裡怎麼再忍耐得下去。

    她猛地用力摔開門,也不看那女子,直直逼視著沈清瑜,每說一個字都似在泣血:「驚奇?倦了?沈清瑜,你可有良心?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裡頭的兩個人哪裡料到幽蘭竟就在外頭,都嚇了一跳。但沈清瑜到底是沈清瑜,只一瞬就恢復了平靜。那女子不等沈清瑜開口便嬌喝道:「看來楚家大小姐果真不過如此,這麼不敢面對現實!」幽蘭未等她說完就轉頭怒道:「閉嘴!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她盛怒之下,模樣竟有些駭人,令那女子不由噤聲。

    她逼問他:「你說啊,是不是真心話?」沈清瑜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喚了聲:「蘭兒……」她不聽,只怒問:「是不是?」

    沈清瑜揉揉眉,嘆息道:「蘭兒,你不要這般樣子……」

    「那要哪樣?」她打斷他,「對你的三心二意都當作不曉得然後自欺欺人麼?」

    她忽然笑了笑,那眼裡的神情卻是那般絕望與嘲弄。那樣的眼神,讓沈清瑜直到很久之後都無法忘記。

    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心心念著的情郎,對自己的心意竟是這樣不屑一顧。她一直以為自己撥開雲霧瞧見了陽光,到頭來,卻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和愈加濃厚的烏雲。

    幽蘭的腦子裡早已是「嗡嗡」的一片,她用盡全力地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無力倒下。渾身都是冰涼的發麻,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勇氣,她聽見自己奮力說道:「沈清瑜,我恨你,從此你我一刀兩斷!」

    她的眼前已經開始變成眩暈的模糊。

    她看都不看他,也根本看不清他,竭盡所有的力氣,在勇氣還沒有全部流失之前飛快地逃離他。

    她只能憑著感覺拼命地跑。

    她聽見他在後頭喊了她一聲,她卻只能夠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回頭,不要再一次將自己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終於再置身人海,人群熙熙攘攘,沒有誰會注意到她。

    她到底再也支持不住,耳邊「嗡嗡」的鳴聲同眼前眩暈的模糊,兩腿一軟地跌坐了下來。她起初死死咬著唇,但還是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啦地一下子全部都噴涌而出,花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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