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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沈清澤坐在后座里,上身順著車排座微仰。他揉揉太陽穴,只覺得一股疲憊感襲身而來。他心裡突然有點怕。幽芷還不曾嫁過來,而曉得幽芷的好的人不止自己一個,他怕幽芷最後會終究不屬於自己……
眼前浮現一張臉,尖尖的下巴,烏亮光澤的眼,還有綢緞般的發。那張臉上總會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有時候亦會溢出幾絲淘氣撒嬌的神情。那張唇好軟,卻在緊張或是羞怯時喜歡緊緊咬著。
沈清澤猛地睜開眼。
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他絕不會放手。
正這麼想著,前頭忽然傳來顧常德的聲音:「我說三少,你為了一個楚幽芷至於麼?整日拉下面子跑東跑西地托人,不過楚家的廠子確實是不行了啊!」沈清澤慢慢答道:「能拖一天是一天,終究是楚卓良的心血。」顧常德轉過臉「嘖嘖」揶揄道:「何時沈三少也變地這般體恤了?真是應了那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沈清澤屈指敲敲顧常德的駕駛座背,沉聲道:「開你的車!哪裡來的這麼多話?」
然而那眼中卻慢慢有了溫度。
一輛黑色的洋車在門口停下來,車門打開,一位矮矮的男子眯著眼兒走出來,抬眼看了看大門口「中寧電影製片廠」的牌子,笑著露出一口黃牙。跟外頭站崗的兩位小哥打好招呼,金廣進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打聽到陸曼今兒個在這裡拍室內戲,金廣進此次前來,就是找陸曼合作的。
走過外頭的灰色水泥長廊,再登上二樓的木雕舊樓,金廣進一進門便看到了正倚在導演模樣的男人身旁笑得眼兒俏的陸曼。她仍舊穿著拍這部戲的粗布褂子,臉上的妝也沒有卸去,然而不知為何,金廣進始終覺得,那張因為這部戲的妝容而看似清純的臉上分明透露著一股狐媚子氣。
金廣進走上前,鼠眼一眯,笑著遞給導演一支上好的煙,又對著陸曼道:「陸小姐,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真是比影片中還要令人驚艷幾分!」
雖說聽得旁人的讚美是件好事,但到底是陌生人,陸曼擺冷臉,隨同他一起走到沒有人的窗戶處,隨隨意意地瞥了金廣進一眼,然而語氣卻是嬌嬌糯糯的:「你是誰?」
「在下金某,金廣進。至於來找陸小姐……自然是好事。」他故意賣起關子,不說個盡然。
陸曼挑眼,蛾眉細如柳:「哦?」
金廣進笑著摩挲手上的招財金戒指,壓低聲音,眼中的神色卻一變再變:「不知陸小姐,是否聽說過楚家的二小姐楚幽芷?」
陸曼眼中一亮,轉瞬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與金廣進相握,紅唇輕啟:「哎呀,幸會幸會!金先生一路前來,陸曼有失遠迎,還望金先生海量海涵哪!」
窗戶打開著,紅漆已然斑駁的窗欞看在陸曼眼裡,卻是那樣好看。
距離沈楚兩家的婚事只有一個禮拜了,天氣漸漸放了晴,太陽重新露了臉。正是往春天過,一場雨過後,天氣慢慢轉暖,那一件件厚厚的夾襖終於可以再次沉壓櫃底等待來年了。
幽芷正在家中翻著書,靜芸來了。靜芸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來,幽芷想她得緊,立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住她,仔細詢問她這些天可好。靜芸起先只是笑得燦爛,卻不說話。但到底還是被幽芷逼緊了,終於開了口。
「幽芷,我……」靜芸低頭笑逐言開,幽芷瞧見她這般紅光滿面的模樣,又笑又急:「啊呀,到底怎麼了?說呀!」幽芷一個勁兒地搖晃著靜芸的膀子,靜芸受不住地求饒道:「好好好,我說便是。我……我和你一樣啦!」幽芷不明所以:「什麼和我一樣?」 靜芸鮮少見她這麼急切的模樣,故意賣關子:「你猜猜看。」
幽芷蹙眉,似乎抓著點影子卻又不確定。半晌,聽到靜芸道:「幽芷,我、我也要結婚了……」她的聲音很小,也很輕快。幽芷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臉不可置信:「結婚?你也要結婚了?」靜芸見她愣愣喃喃的模樣,笑得頸子都粉了,點點頭,應道:「嗯。」幽芷轉瞬又歡喜起來,雙眼亮若星辰:「真的麼?真的麼?那,新郎是誰?」靜芸依舊小聲嘟囔道:「你也認識的……」幽芷蹙眉,她也認識的?下一秒轉而興奮道:「是子鈞哥麼?是不是?」瞧見靜芸一副羞紅臉的樣子,幽芷心下明了,拉張椅子挨著她坐下來,搖著她的臂欣喜道:「真好!靜芸,這真好!」又自言自語道:「咦,怎麼之前我都不曾發現呢?」又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靜芸,咱們一塊兒辦婚事好不好?」靜芸看著她一臉期待的神情,遲疑了一番,終究搖搖頭道:「不了,子鈞說等你們的喜事過了再辦。」幽芷微微有些失望,但轉瞬仍舊喜笑顏開。
靜芸望著閨友如此高興的神情,心中卻是有喜亦有悲悽。
那一日清晨,她醒過來的時候,林子鈞竟早已起來了。他坐在窗口吸著煙,連背影都透出一股濃濃的憔悴。她動了動,他似是聽見了聲響,轉過身來。她不避,攥著被子,直直視著他。這是她最大的賭注,亦是最後的賭注。然而林子鈞逃開了。那樣的目光,令他心寒與絕望,他避開了她的目光。他的逃避讓她的心沉入谷底,說不出的悲哀與莫名的情緒一下子全都湧上來,眼淚一滴滴地向下落。她咬咬牙,剛剛準備起身,他忽然開口:「對不起。」她的眼淚涌如泉水。
她起初以為自己是賭輸了,然而他接著說道:「我會娶你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頭,他仍舊在抽著煙,眼望著別處。他又深吸了一口煙,重複道:「我會娶你。」
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這才明白,她沒有輸,她賭贏了。
然而心裡卻不是想像中的踏實與欣喜,甚至還有一種莫大的淒涼。
她曉得他對自己沒有感情。但他對幽芷已經絕望了。悲哀莫過於心死。若是不能與幽芷在一起,與誰在一起於他而言都一樣,一樣的灰色。
她這麼想著,不曉得該為自己高興,畢竟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又或者該覺得悲哀,悲哀自己終究得到的還是一場空,依舊是一出獨角戲。
她看著幽芷喜上眉梢的笑臉,滿滿洋溢的是幸福,心底緩緩流過一陣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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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PTER 2 何時花事了
第16章 第十五章
C
HAPTER 2 何時花事了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十五
冬末的清晨,大地是冷凝的深褐色,光線卻呈現出柔和的玫瑰紫。奶白的水仙花在陶瓷花盆裡都綻了,一朵一朵露出嫩黃的花蕊,香氣撲鼻。
沈清澤出門前小心地摘下了一朵全綻的小花,輕輕放在幽芷枕頭旁。
幽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鐘的光景,屋子裡頭盛滿了投she進來的薄薄陽光。她一轉過頭,正好看見了那朵仍花香馥郁的水仙,笑上眉梢。
嫁過來已經有好些天了,每天他清早出門前都會給她一個小驚喜。而這一個個小驚喜,總讓她內心溫暖。
到底已經嫁作新人婦,不大能穿先前做女兒時的衣服了,幽芷從衣櫥里挑出一件新置的旗袍換上,踩著綿軟的緞子拖鞋腳步輕快地下了樓。
到底是沈家,錦華官邸很大,雖不見得有多富麗堂皇,但處處都透出一股大戶人家的莊嚴厚重。
幽芷打算去用早膳,一轉彎便遇到了沈太太,忙喚了聲:「媽。」沈太太見是幽芷,笑眼慈愛道:「芷兒啊,用早膳麼?」幽芷點點頭,卻有些不好意思。沈太太似看出了她的窘迫,拍拍幽芷手背道:「快去吧。仔細別吃下涼的。」幽芷乖巧地點頭,抿唇笑笑,等沈太太先走了,便繼續向前走。
剛剛過門,頭一回睡到這麼晚時,幽芷既著急又擔心,生怕沈太太會覺得自己不懂事,繼而不滿。然而沈太太依舊和顏悅色,並且對自己很是和藹可親,心裡頭的那塊大石頭才微微落了地。因失去母親而無法填補的落寞剎那拉近了與沈太太的距離,在幽芷心中,沈太太如此親切。
晚上沈清澤回來,幽芷同他鬧小彆扭,怪他早晨不叫自己起床,害她睡那麼久,徒徒留給媽壞印象。那知沈清澤竟輕笑說他是故意讓她多睡一會兒,氣得她直想用棉芯靠背捶他。他卻一下子輕輕巧巧地捉住她的手,將她收攏進懷裡。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漫上來,痒痒的呼吸俯在耳旁。她的臉微微紅了,一時也忘了說話。他慢慢悠悠道:「芷兒,昨夜睡得晚,累了吧,我是捨不得你讓你多休息休息呢。」
她聽出來了他的弦外之音,又羞又氣,曉得他是成心揶揄自己,那雙烏亮的眼氣惱地瞪過去,臉卻紅透得如一朵酒紅的鬱金香。
成親的那一天,她心裡不是沒有緊張的。因為沈太太嫌西方的文明婚禮白雪似的觸霉頭,他們便舉行的中式婚禮。鋪天蓋地的喜慶紅,映目全是紅色,熱熱鬧鬧。她穿著紅鞋綠襪,錦衣繡裙,鳳冠霞帔,端坐在官邸新房的床前。
她聽見他熟悉又略帶凌亂的腳步聲。她知道他進了屋,帶來些許的酒氣。她的手緊緊攥住衣角。他們的新房在二樓,或許是一早吩咐過,也不曾有小孩子來鬧洞房。
他挑開大紅喜帕的那一瞬,仿佛萬籟俱靜。那樣靜,而又那樣近,連心跳都擾亂了節奏。喝合卺酒時她倉倉促促地抬眼掃了他好幾回,就是鼓不起勇氣直視他。她卻聽到他在輕輕地笑,這才看清此刻他的臉,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容與開懷。她咬咬唇,又垂下首。然而他滿滿的笑容卻讓她漸漸安心下來。
他的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輕輕覆上她的唇。他從來不曾這般溫柔過,溫柔到她忽然覺得自己恍惚被融化了。他的吻隨著他一邊解開的扣子落下來,落在她的頰邊,頸間,肩上。
一整晚,他是那樣溫柔。那般溫柔的他,令她感到詫異,卻又是滿滿的安心,風帆一般的鼓漲起航,前所未有的踏實與安全。
在沈家生活漸漸久了,幽芷便也習慣了,原先的擔憂與疑惑慢慢都拋到了腦後。沈太太是個吃齋念佛的人,心地自是慈善,待幽芷還是頗為窩心的。幽芷原本最擔心同沈廣鴻會不大好相處,畢竟戎馬一生,人亦是極為嚴厲。然而隔閡自然還是有的,但也並非想像中的挑剔與嚴格。雖說常常面不露笑,但是對幽芷還算和氣,這倒讓幽芷大大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