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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她其實多麼想有一個家,一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家。
陸曼望著沈清澤已經遠去模糊的身影,暗暗恨道,不會認輸。
不會認輸。
已經是半夜三更,小酒館早就該打烊了,只不過礙於林子鈞先前給的一大把現大洋,店主還在硬撐著。
靜芸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攤成一排的酒瓶子,憂心忡忡。但林子鈞舉起新啟的一瓶又要猛地朝嘴裡灌,酒水沿著嘴角細細涓涓地向下淌。靜芸一直在勸他不要再喝,他卻充耳不聞,只是一瓶接著一瓶地灌。
靜芸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林子鈞手中的酒瓶子,「砰」地往桌子上一端,使勁地搖著林子鈞的肩膀:「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已經是半夜了!」林子鈞的雙眼已然布滿通紅的血絲,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都是豬肝一般的紅,手上青筋暴起。他什麼也聽不進,說話間噴出的都是酒氣:「酒……我要喝酒……喝酒……」靜芸不放棄地想要將他搖清醒些,焦急道:「你已經喝了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走,回家吧!」說話間便吃力地欲抬起他。林子鈞手臂卻胡亂地揮了幾揮,口齒也不清楚,嚷聲道:「我要酒!……酒!」這麼鬧著,靜芸根本沒辦法搭他站起來。
心疼混合著心酸,靜芸忽然一下子火了。她用力地甩下林子鈞的胳膊,揚手就響亮地打了他一巴掌,那聲響清脆得連靜芸自己都愣住了。林子鈞剎那間安靜下來了,呆呆地惘然地看著她。那樣的神情,絕望無助的神情,茫然無措的神情,深深受傷的神情,讓靜芸的心霎那間又軟了下來,軟得令她自己想哭。
但她忍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柔聲道:「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去。」林子鈞仍舊是這副表情,也不說話,手臂卻不再亂揮舞了,順從地讓靜芸攙著站起來。靜芸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攙扶他,兩人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出了酒館向林子鈞家的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黑暗夜幕的深處。
靜芸有一段日子天天往事務所里跑,自然也是去過林子鈞家一兩回的。林子鈞在外頭有一間房,有時不湊巧便去那裡住一晚。靜芸這會兒便是將林子鈞送去那間屋子。
千辛萬苦終於跌跌撞撞地到了門口,靜芸從他身上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屋。林子鈞跌坐到沙發上,靜芸才終於舒了口氣。替他擦過臉後,靜芸又將林子鈞扶到床邊,幫他脫下鞋子,林子鈞這才躺到了床上。頭一沾枕頭,林子鈞的眼睛就閉上了。因為方才喝了太多的酒,呼吸中喘著粗氣。
也只有當他睡著了,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凝視這張臉,這張經常在她睡夢中出現卻永遠也抓不住的臉。他的眉心蹙著,連睡覺都不安穩。她用手指按按他的眉心,似乎想撫平他的皺蹙。她歉意地看著他頰邊的手指印,雖然不是很清晰,可她的心裡止不住地泛酸泛苦。
她在床邊坐著,凝視那張臉,仿佛在想著什麼,又仿佛有點猶豫。終於,她下定了決心。
她輕輕地喚:「林大哥,林大哥!」拍拍林子鈞的臉,「子鈞!子鈞!」
林子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微微睜開眼。他只是覺得眼前有一個人影,但到底是誰,他看不清。
靜芸緩緩俯下身來,吻住了林子鈞。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做出如此大膽的事情,然而現在,除了這一次的機會,她也再沒有旁的辦法。
她緊張地不住瞥看林子鈞,觀察他的反應。她知道他醉得很厲害,她在拿自己作賭注。
終於,他也開始本能地回吻她。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她猛地一下蹬脫了鞋子。
窗外的星子黯淡模糊,不時地有墨黑的雲飄過來,遮住原本就已經看不大清楚的星子。
今晚的月光如此黯然,大不似前些日子的清輝明亮。玉盤的周圍早已毛了邊,模模糊糊的印子。
明天,應該是個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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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十三
一晃,新的日曆又開始撕了。
楚家今年的春節過得一片沉悶,幸好幽芷即將的婚事還能帶來些許喜氣。這麼多天過去,母親離世的悲痛依舊在心頭沒有消散,幽芷有時仍然會在母親的房裡坐一個下午,也並沒有想什麼,只是發呆。但到底,她的臉色漸漸好了起來,不再那麼蒼白憔悴,微微添了紅潤。
幽蘭看在眼裡,喜在心中。她與妹妹自小就要好,她那麼愛自己的妹妹,自然希望幽芷能一切都好。她想起妹妹與沈清澤好事將近,思緒不免飄到了自己身上。
她羨慕幽芷。她希望有一天,她愛的那個人也能全心全意地只愛自己。可是她不曉得,會不會有這麼一天。
轉眼之間,又過去了好些日子。
過年就要結束了。
這天正是元宵節。
吃過元宵,幽芷放下碗筷,原本想同姊姊和大太太一起幫著傭人最後打點打點。元宵一過,年也就算是過去了。無奈姊姊和太太都不讓她幫忙,只說她這陣子身體虛得緊,叫她好生休息。
那趙氏母女倆還沒有走,屋子都給焐熱了。三姨太在那頭邊嗑瓜子邊和那母女倆聊天,小弟正黏乎乎地嚷著要姆媽抱。父親照樣又回了書房,這個時候是不大允許被人打擾的。
幽芷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母親。往年這個時候,她最愛陪母親上街逛花燈,一路上與母親談天,說很多體己的話,窩心得接下來的一整年都會溫溫暖暖。
幽芷回頭再望望,家裡似乎沒有她可以呆的地方。與其孤孤單單的回房,不如出去走走,興許能沾些別人的喜氣。
她這麼想著,便起身出了門。
帶上天井裡的鐵柵門,昏昏黑黑的,起初她並沒有看清楚,只認出前面似乎有一輛車的模糊印子。等雙眼慢慢適應了外頭的昏黑,再走近了一些,她忽然愣住了,停下腳步。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雪佛蘭了。有一道頎長的身影正倚靠在車門外,穿著深色的呢大衣,右手指間夾著一根煙。一星一星的微紅火光隨著那男子的吸吐正在微弱地閃著。很冷的天,連吐出來的煙都帶著白花花的寒氣。
那樣的身影,在她看來竟夾雜著些許寂寞。
然而不可抑制的,她的心慢慢暖了起來。
她不再猶豫地走向他,臉上淺淺有了笑意。
沈清澤一回頭,恰好對上了正凝眸而來的幽芷。幽芷走到他跟前,依舊細聲軟語問道:「你怎麼不進來?」沈清澤從車門邊站直身子,笑道:「我正想等抽完這枝煙再進去。」幽芷努了努嘴,還是說出來:「你……少抽些煙,小心身體。」說罷小心翼翼地瞟向沈清澤。沈清澤哪裡會放過她的小動作,不由開懷一笑。他點點她的額,又吸了一口煙,隨後將菸頭扔到地上,隨意地踩了踩,一星一星的火光瞬間消失。
他挑了挑眉,道:「元宵節,熱鬧得緊。一起上街轉轉?」
她連心裡最後的角落都已然被點亮了,卻只是點點頭,笑逐顏開。
他轉身正要向前走,忽然又停下來。幽芷疑惑地望著他,他也不說話,卻不由分說地一下執起她的柔荑。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微微掙扎著要放開。他牢牢執著,不鬆手。
她垂首輕笑,借著暮色掩蓋眼角眉梢的喜色。
他如何看不穿,但也不曾開她的玩笑。
於是他執著她的手,向鬧市的方向走去。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整條街上今日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張張都是喜上眉梢的笑顏。不遠處有人正在放煙花,真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色艷盛宴一直不曾停息過。無數的煙花倏地升躥到最高空,隨後又天女散花般四裂,光鮮的色彩亦是隱隱消失。有時是劈里啪啦的尖銳厲響,那煙花也如同聲響一樣驟然不見。有時又是敲鼓點一般的「篤篤咚咚」,或是翠竹似的倏忽而竄,驚心得好似在拉警報。人群微微稀少,蒼穹遼遠,又空曠得如同悶雷般轟響。今日的天幕不復往昔的漆黑,不停地被映上各色各樣的顏色。忽而像是國畫中的潑墨,忽而又似那西洋油畫筆在塗刷。
他與她的臉也隨著煙花的綻放變換著不同的色彩,然而兩張臉都是亮堂堂的。
她驚喜道:「真漂亮的焰火!往年……往年似乎並不曾有過。」人群吵吵鬧鬧,再加上不停盛放的煙花,沈清澤不大聽得清她的話,大聲問:「你說什麼?」幽芷湊上他耳邊也大聲道:「我說焰火好漂亮!」沈清澤望著她驚喜的笑靨,輕笑道:「你喜歡麼?」幽芷用力地點點頭。沈清澤竟像個孩子似的得意洋洋,劍眉一挑,道:「我就猜的到。這可是我送的元宵禮物。」
她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他居然買了這麼多的焰火來放,居然以整個天幕作為禮物的背景,居然給了她這麼大的一個驚喜。
他看著她瞬間有點呆呆愣愣的表情,只是好笑,有一絲促狹地問:「既然如此,那我的回禮呢?」幽芷囁囁道:「哪裡有向別人要禮物的……再說,我也沒有準備……」沈清澤星目亮著光澤,緩緩道:「就這樣亦是可以。」幽芷有些迷糊地注視著他,他的臉忽然湊過來,俯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幽芷的臉卻瞬間粉了,幸好昏暗中看不大清楚。沈清澤只是仍舊促狹地笑望著她,好整以暇。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卻在瞥到他促狹笑容的剎那改變了主意。
幽芷忽然踮起腳,閉上眼,在沈清澤的頰邊輕輕啄了一下。只一瞬,她就飛快地跳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緊張地絞著手。卻又垂首兀自喜笑顏開,似一尾魚一般游倏地到了前頭。
他卻仍站在原地。
他呆呆愣愣看著她清秀的背影,傻傻地笑。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走到街盡頭的十字路口,倒是更加真真切切的熱鬧。路口的花燈一盞接著一盞,賣家的竹編上,樹椏間,店鋪的小推窗上,到處都是。倒真有幾分「接天碧葉無窮盡」的味道。一個個小孩子歡歡喜喜地提著蓮花燈,金魚燈,或是拉著兔子燈,在街口攀比著誰的更漂亮。不遠處還有一場魚龍舞,眾人圍看著,個個都在喝彩。
幽芷的目光跟隨著小孩子手裡的花燈,話語間有些遺憾:「小時侯我有隻紙糊的兔子花燈呢,是母親親手替我做的。」又忽地轉過臉問:「你拉過花燈麼?」沈清澤悻悻道:「哪裡會玩過?父親的藤條正握在手中,罰著叫默先生講的課呢!」幽芷笑笑:「原來打小你父親就這麼嚴厲。」沈清澤道:「那是當然。我看別的小孩子玩得那麼樂,心裡從來都巴望得緊。」幽芷目光柔柔地凝睇他,方欲說什麼,沈清澤已經搶先開口:「芷兒,不如我倆買只兔子燈拉拉,可好?」幽芷聞言愣了愣,下一秒「噗嗤」笑起來:「你和我?都是小孩子玩的了……」然而他那樣期待與興奮的神情,像個孩子兜著要糖果的神情,令她如何也不忍拂他的意,最終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