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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林子鈞從先前起就沒再出聲過,雙唇緊抿,臉色慘白得嚇人,如同一張破碎的白紙。靜芸見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忙上前扶住他,笑意盈盈地關切道:「林大哥,你怎麼了?」林子鈞見是靜芸,因為已經有些熟絡,更因為,前幾天他已向她袒露了他對幽芷的情意,便不曾抽走手臂,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一群人魚貫而出,整個書房裡便只剩下了幽芷與沈清澤。

    沈清澤的手慢慢撫上幽芷的頰,她也沒有閃躲,但仍舊羞得將頭埋得很低。肌膚貼著肌膚,他才感覺到手中的溫度竟是那般滾燙,烙著他的手;她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像方才表現的那樣鎮定,他的手掌心早已是汗濕的一片,沁的全是因為緊張而流的冷汗。

    他捧起她的臉,手竟微微有些顫抖。她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眸子,此刻笑意滿漾熠熠生輝的眸子,那眸子裡的奪目異彩,讓她怎麼也移不開眼來。

    他是那樣一個鎮定自若的人,戎馬江山繁雜公務都胸有成竹神定氣度。而此刻,他的聲音里竟帶著幾絲顫意:「芷兒,芷兒……」

    他極力克制住自己,然而那股由衷的喜悅還是讓他的面容泄露了激動。他凝視著她,竟有些呆呆愣愣地傻笑。她瞧著他的開懷模樣,不禁也露齒笑出聲來,整顆心如同水晶般透明得要耀出光,暖暖圍繞的,都是他的愛。

    她忽然伸出手點了點他的鼻頭,小聲道:「你看你,真像個呆子。」他佯裝對她瞪眼道:「你竟敢取笑我?」隨即也學她點點她挺秀的鼻頭,「那你就是個呆子的妻。」兩人互相比劃瞪眼,攀著使勁,最後瞪著瞪著忍俊不禁都大聲地笑了。他與她額頭緊貼著額頭,笑聲一直在書房裡縈繞。盤旋盤旋,最後都繞進了他與她的心裡。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喚了聲:「芷兒。」幽芷不明所以地抬眼應道:「嗯?」沈清澤破天荒的露出笑嘻嘻的表情:「你、真的如靜芸說的那樣麼,成天把我念叨在嘴邊?」幽芷臉一紅,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向上沖,含含糊糊反駁:「才沒有……淨胡說……」沈清澤卻笑得一臉得意,抵到她跟前追問:「真的沒有?真的?」幽芷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卻是羞得捶了他好幾下。沈清澤的表情更得意了,哈哈大笑。

    他忽然一湊,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她的臉又倏地騰出了更高的溫度。

    他伸出臂膀抱住了她,她把臉埋進他的衣襟,右耳緊貼著他的胸膛,那麼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強勁有力,卻有些加速。

    他緊緊靠著她的耳畔,熱熱的呼吸噴灑著,有些癢。

    他俯在她左耳邊清晰道:「我愛你。芷兒,我愛你。」

    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伸出手臂,慢慢地,也緊環住了他。

    她喜笑顏開。這麼一下,連心低都幸福得癢起來。

    他的笑容,亦是久久不曾散褪去。

    從楚家出來時已是五六點鐘的光景。

    冬天,暮色垂得早,四野早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楚卓良本來留了一同用晚膳,但林子鈞怎麼會答應,他怎麼忍心讓自己心裡再多受煎熬、再多看幽芷與沈清澤那般情深意濃的模樣。於是他推辭了一番,糙糙告辭。楚卓良其實看得出來林子鈞心裡頭的苦,打小便看著林子鈞一點一點長大,在自己心中,也算得上是半子了,他的心思楚卓良怎會不曉得。但是為了女兒的幸福,也只能對不住他了。楚卓良知道,林子鈞是個好孩子,他同樣希望將來林子鈞會過得好,這樣他才能安心。

    林子鈞剛要離開,靜芸也站起來說今天家裡頭有些雜事,母親叮囑過要早些回去。幽芷雖然覺得有點惋惜,但畢竟是歡喜得緊,眼裡的世界只容得下沈清澤,便沒有再三挽留。靜芸於是就和林子鈞前腳後腳地離開了。

    走在大街上,正值回家的時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林子鈞一直雙唇緊抿,眼望著前方,不發一言。靜芸在一旁偷偷用餘光瞥著他,他那樣瘦,那樣高,原先的儀表堂堂在此刻卻變成了無限的蒼白與淒涼。靜芸是懂得林子鈞心裡的感受的,因為這正如她自己,何嘗不是與他相同的絕望和苦楚。她不明白,幽芷究竟有哪裡勝出自己,為何作為幽芷的閨友這麼久,與他認識了這麼長時間,他的目光始終不曾落在自己身上。難道是因為出身麼,還是僅僅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擁有共同的十九年時光?可若是這樣,為何卻抵不過幽芷與沈清澤的短短半年多時間?

    她心裡頭不是沒有怨恨的。她怨幽芷的奪目,怨時光的不公平,也怨林子鈞的痴。她甚至想直截了當地大聲問出來,問他為什麼不願意對幽芷死心,為什麼不願意對他自己好過一點,為什麼不願注意到哪怕只是一絲絲她對他的一腔感情?

    哪怕他只響應她付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她也甘之如飴。

    她根本不要什麼榮華富貴。

    滿眼的繁華,都抵不過,他一個眼神的凝視。

    所以,當林子鈞回過頭來說他想去一個小酒館裡喝酒,問她是否高興一同去時,她絲毫都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有什麼能夠比得上,能與他在一起共度的分分秒秒。

    江山與美人,對於沈清澤這樣的人來說,自然是都要。

    如今身擔要職,又終於被應允抱得美人歸,沈清澤自然如同喝了瓊漿仙露一般的開懷,連步伐都比往日要輕快得多。來楚家之前,沈清澤是同父母提起過楚幽芷的。沈太太那日雪後中午見過她一回,雖說距離隔得遠遠的,但就那麼幾眼沈太太便中意了,不曾有什麼異議。沈廣鴻起初面色微沉,但到底有沈太太、素心和沈清瑜的一個勁的誇說,沈清澤又拿來了一張幽芷的相片。沈廣鴻乍一看幽芷的相片愣了一愣,隨後終於鬆口道,說是改日帶來瞧瞧吧。一伙人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沈清澤來時是何雲山開車的,但因何雲山還有事情要去辦,便離開了。此刻,沈清澤一人走在人影綽綽的街上,只覺得神清氣慡,連平常普普通通的街景在這回看來都是心曠神怡。他沒有讓何雲山來接,過往的好幾輛黃包車他也沒有叫住,他這會兒只想一個人走回去。或許,也只有踏著大地的走路才能一再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芷兒是真的答應了。他不是在做夢。

    他從來不曾料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的愛上一個女子。只在第一眼的時候,心就被這麼網住了,毫無預警。

    沈清澤還陷在他的思緒中,沒有注意到前頭的一個身影。直到走得近了,一聲嬌喚打斷了他。

    「呀,三少!」

    沈清澤從思緒中被愣生生喚回來,但剛剛聽到這聲音便曉得前頭是誰。頭立即痛起來,見那道身影已經橫在跟前,他只好駐足。

    正是陸曼,她亦是一個人。寒冬臘月,她卻也不覺得冷,穿了件金縷絲橘紅色露臂旗袍,外頭披了件流蘇短罩衫,烏長的頭髮燙成大波浪,嘴巴依舊塗得紅艷艷的。她手裡提了只牛皮小手袋,雙臂橫抱在胸前,柳眉一挑,笑吟吟地望著沈清澤。

    沈清澤的臉上哪裡還有先前的歡愉,沉聲道:「陸小姐,這麼晚了你不回家還在街上做什麼?」

    陸曼倒似一點也瞧不見他的不快,照樣笑得眼兒俏:「清澤,還那麼生疏喚『陸小姐』麼?你瞧,我這不是在等你嘛!」

    沈清澤眯了眯眼,冷笑道:「我與你有約麼?況且,上回我已經同你說得清清楚楚,你陸曼愛出風頭興風作浪,我沈清澤可不想讓人誤會!」

    陸曼眼波流轉,向前跨了幾步,臉挨著沈清澤,伸手把玩他衣襟的紐扣,抬眼笑道:「誤會?就是那楚家二小姐麼?」她輕輕拍拍自己的臉頰,「她有我美麼?」沈清澤冷眼看著她,也不曾動,想看看她到底玩什麼把戲。

    天色昏暗,黑漆漆的,看不清沈清澤的表情,陸曼卻以為他是默許,手指更加大膽地滑上沈清澤的臉,貼近道:「三少,你我認識這麼久了,你難道還不明白曼兒的心麼?三少,你讓我跟了你吧,我可以不要什麼名分,不和楚幽芷爭……」說著便欲湊上沈清澤的唇。

    沈清澤終於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她的手,厲聲道:「陸曼,你還真以為你是萬人迷麼?你不要得寸進尺!」

    原本陸曼還在心中暗暗竊喜,以為魚兒就要上鉤了,哪知沈清澤會這麼厲聲呵斥,不禁一陣錯愕。轉瞬她又趕忙嬌聲委屈道:「呀!三少,你捏疼我了……」沈清澤冷冷道:「捏疼你?哼,你記住,不要再來糾纏不清!尤其不許去找幽芷搬弄是非!你聽見沒有?!」

    陸曼這才曉得他是真的動怒了,忙應道:「不會了不會了。三少,你快鬆開我……疼……」陸曼只覺得手骨頭像要被碾碎一般,痛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沈清澤「哼」了一聲,剛欲放開,餘光忽然瞥到不遠處糙叢里的一個模糊的人影,還有什么正在閃光。他心下一驚,大怒吼道:「好你個陸曼,你是有備而來?!竟然還帶報社的人來拍照?!」他眸光驟然更冷,那神情似乎要將她活剝吞了,煞得陸曼臉色刷白,手骨更是痛得她眼淚直流。她帶著哭腔哀求道:「我不敢了……求求你快鬆開我……」

    沈清澤大步流星一下子跨到那拍照人的面前,那人還不曾完全反應過來,便見跟前兀地一大片陰影。沈清澤一把奪過相機,使勁向地上一摔,相機瞬間四分五裂。那人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一聲。沈清澤還在氣頭上,又用力地踩了好幾腳。

    他喘著粗氣,轉過身來,似一頭髮怒的獅子,厲聲吼道:「我再警告你陸曼,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更不許去招惹幽芷!否則,我會讓你徹底消失!」

    說罷,沈清澤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陸曼還站在原地,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有愛,有怨,也有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她想攀附上沈清澤確實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原因,她不甘命運,不甘做一個周旋在男人中間的花瓶,等到紅顏色摧再獨自夢啼妝淚紅闌干。她只是一個戲子,說的好聽叫作「電影明星」,其實不就是過去的戲子麼,一樣的卑微,一樣的如同世間的一粒塵埃。

    她也不想每天都這麼戴著面具假假地笑,嫵媚地笑。看似風華無限,然而箇中滋味又有誰知。可是她必須這樣做,為了生計,她必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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