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幽芷看見幽蘭,喚「姊姊」。幽蘭唔了一聲,哼道:「你瞧瞧那兩人,倒也真是一對活寶!這等悲痛的事,她倒當是辦喜事!」又瞬間醒悟到方才話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兒,你去裡頭張羅張羅吧!」

    午飯後,幽蘭按楚太太的囑咐上街買些東西。

    冬日的陽光到底是淡薄的,輕輕淺淺地拉開了影子。幽蘭提著手袋,攥著寫滿物品的紙條,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間,前頭拐角處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幽蘭屏住呼吸,再次踮腳向那個方向眺去,但卻空無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著那方向奔過去,跌跌撞撞地奔跑過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動,依舊沒再瞧見那個身影。但她確信她絕對看見了,看見了她時時刻刻掛念在心口的那個人,那個她始終沒有把握會堅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還挽著一個女子,似乎著一身鮮紅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壓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

    即使是現在,也還未到最後,她還不能哭。

    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從他的洋裝口袋裡掏出一塊絲綢手帕來,上頭的香味她不曾用過,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曉了,那個男子,現下還不屬於自己。

    或者,根本不會。

    她只是一個平凡人,但卻又不是尋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將來,都一定是因為愛。那個人可以一窮二白,可以無權無地位,可是他要愛她,一心一意地只愛她一個人。

    她性子註定了她的愛必定要剛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幾塊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會是這麼一個男子。

    所以,在父親與她和幽芷談話的那一回,她什麼也沒有提。後來面對幽芷的問話,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無言以答。

    幽芷從來都不知道,有時候,自己有多麼的羨慕她。

    幽蘭理了理衣領,慢慢地沿著原路路返回。

    明明沒有風,她卻覺得徹骨的寒。

    該來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原本說好是按規矩土葬的,然而最後楚卓良開口,說現今是新時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廠是新近開的。習慣土葬的人畢竟占大多數,但既然這次確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廠一下子cháo水般人涌。

    幽芷著一身黑衣,胸前別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親後頭,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虛無。自從那天知曉這個噩耗悲慟地不停流淚之後,幽芷再沒有哭過,連一滴眼淚也沒有。仿似全部的淚水都已然被抽乾蒸發了,她只覺得雙眼乾澀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氣。她告訴自己要堅強,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姊姊後頭張羅料理著母親的後事。她用心盡力地去做,做地那樣認真仔細,就當作,自己所能為母親做的最後的事情了。

    幽芷跟著眾人一起走著,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經置身哪裡,在進行哪一項儀式,又或者下面又該做什麼。

    她只是下意識地做著。

    直到虛虛軟軟地站到了鐵欄的外頭,透過那一根根因淋落過雨水而生了鏽的鐵欄杆看到母親的遺體被推送進那長長的火爐時,幽芷陡然間好似醒過來,眼淚一下子噴涌而出。她拼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鐵欄杆,絲毫不管上頭深深的鐵鏽,使勁地搖晃著,宛若做困獸之鬥的最後掙扎,用鋒利的爪子扯打,用尖銳的牙齒撕咬。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那個黑色的長箱子一般的東西一寸一寸地吞沒。最后里頭的工作人員將小小的鐵皮門一關,母親,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她拼命地拍打拉晃著阻擋了自己的鐵欄杆,不管不顧手上已經是鏽跡斑斑,還有一道一道紅色的映血印子。她像個孩童一樣大聲喊叫著,聲嘶力竭地呼喚著母親,希冀母親能轉過臉來,哪怕只再看自己一眼。

    終究,連這般微小的心愿都不能再實現了。

    她頭一回哭得這樣絕望,這樣肝腸寸斷,這樣如同受傷戒備般深深抽泣一聲就仿佛提不上氣來。

    周圍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來的爆發嚇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過來要將她帶離,要她鬆開手。這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離開母親?所以她緊緊地抓住欄杆,手環過來的指甲深深陷進肉里,她卻絲毫不在意。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大的力氣。然而有許多人,他們一起使勁的要掰開她的手。最後,她因過度緊張而早早流逝的力氣終究敵不過眾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裡。

    眼淚仿若被打開了閘門般肆無忌憚毫不停息地流淌著,睜眼所見都是模模糊糊的水簾。

    她腦海里只不停地盤旋著:母親,再也回不來了。

    周圍有很多人的溫言碎語,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撫摸。她卻像個受傷懼怕的小動物一樣蜷縮在一角,不理會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勸慰。

    直到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誰仔仔細細地輕輕拭去了她滿臉的淚水,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頰邊頸間。那一雙溫暖的手攬過她的肩頭,小心地將她的臉按在一個熟悉的胸口,手指撫摩著她的肩,似是在安慰著。

    這般貼近,這般溫暖,不陌生的氣息披天蓋地般籠罩下來,貼著她的皮膚。

    漸漸的,她開始安心下來,只是不停地小聲啜泣著。

    而那雙手,就那樣耐心地撫順著她的發,用溫熱的氣息將她包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哭累了,啜泣聲愈來愈弱,漸漸低下去。而濃濃的睡意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她用力揪住觸手可及的物品,好象是誰的衣襟。她努力不讓自己睡過去,但支架不住,還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彎里睡去了。

    醒過來,眼前似是一兩隻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裝紐扣。再努力地環顧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個車子裡。而這輛車,似乎並不陌生。

    幽芷這才感覺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個懷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覺。抬起胳膊微微摩擦著動了動,就這麼一動,忽然聽見一個低沉而略帶擔憂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聲音讓她愣了愣。

    她被一雙臂膀倏地鬆開移到誰的面前。那是一個男子,著著洋裝,胸前的紐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見的。

    她抬起頭,果真看到那張意想中的臉。星目劍眉,挺拔的鼻,英氣俊朗。而那雙平日裡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獵鷹般敏銳明亮的眸子裡,此刻正寫滿了擔憂與溫和。

    沈清澤見她呆呆愣愣地盯著自己卻不說話,皺了皺眉,然後再次小心翼翼地喚道:「幽芷?」

    也許只是很短的時間,但於他而言卻是輪迴的漫長,她薄唇一抿,爾後有淡淡的水霧漫上眼來,輕輕應道:「三少……」那個「少」字拉得極輕卻極長,宛如委委屈屈的一聲嘆息。

    沈清澤這才像鬆了口氣般,重新抱住她:「你嚇了我一跳。我差點以為你哭傻了。」

    幽芷聽的出來他是在竭力地想讓她放鬆,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來。她突然間一下推開他,提高聲音急切道:「父親呢?我怎麼會在你車裡?你又怎麼會來這裡?」

    一口氣拋出幾個問題,他仔細地將幾縷垂下來的發別到她耳後,然後答道:「父親他們還在火葬廠里沒有離開,處理一些細枝末節的後事。母親的骨灰已經料理好了,裝在一隻上好的骨灰盒裡。」她屏息聽著,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稱呼是否妥當。沈清澤繼續道:「幽芷,你忘了麼,你哭得昏睡過去了,父親便讓我將你抱上車好生休息一下,這些日子來你也一直沒有真正合眼過。」他緊緊盯住她,不放過,「至於我怎麼也在這裡,你當真不知道麼?」

    她在他的凝視下,動也不敢動,呼吸漸漸淺促,陡然間覺得空氣微熱起來。她突然猛地推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要出去!我要去見母親!」她渾身顫抖,拼命地伸手要去拉車門。沈清澤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勁地搖晃她,一樣高聲起來:「幽芷,你冷靜點!幽芷!」她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流,用左手用力捂住耳朵,沙啞的聲音拼命地尖叫:「我不聽!不聽不聽!你走開!讓我出去!」他的眼色也沉下來,俯在她耳邊厲聲喝:「幽芷!你給我冷靜!你聽見沒有?!」

    他的力氣那般大,一把就將她的手都扯放下來。耳朵失去雙手的保護,她如同一隻發怒的小獸,猛地張口,對著他的手腕用力咬下去。他吃痛地「啊」了一聲,卻抿著唇,任由她用勁地咬著。她原本就覺得沒有多少力氣了,這樣一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上來,只一會兒就筋疲力盡了。

    她恍覺他沒有避開就這樣任她咬,慢慢鬆開口來,噙著淚,抬眼望向他。沈清澤見她不再如小刺蝟豎起渾身的刺,猛地捧起她的臉,強迫她抬頭:「出去?!看見母親的骨灰盒你會受不了的!」他的聲音軟下來,「芷兒,你會受不了的。」

    他的吻就那樣忽然雨點般落下來,吻在她的淚痕上。他溫熱的唇一寸一寸地覆蓋,覆蓋了她的臉頰,覆蓋了她的周身,覆蓋了她的心。她在這許許多多的溫暖包圍下漸漸失了方才警戒防備的利爪,漸次軟化,不再聲嘶力竭,只是小聲地嗚咽。

    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能伏趴在他懷裡。他的唇終於移開,她仰起臉,露出尖尖的下巴。他再一次伸出拇指揩去她眼中的淚,聽她模糊不清的碎語。「三少,我再也找不到母親了,找不到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他的呼吸繞在她耳邊:「不怕,你還有我呢。不管怎樣,都有我在。」

    他那句堅定的「都有我在」在她耳畔不停盤旋。

    都有我在。

    有我在。

    原本死死掐著的手指,終於慢慢地放開。

    就在沈清澤抱著昏睡過去的幽芷進雪佛蘭之後,人也漸漸散了。然而卻有這麼一個人,林子鈞,死死盯著他們離開的方向不曾動過。他心裡滿是苦澀,但更多的是惶恐。居然是伯父讓沈清澤將芷兒抱進車子裡,居然是伯父。而這是不是意味著,伯父對於芷兒與沈清澤已經首肯了?他害怕,他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錯失了爭取到幽芷的機會。可是他不信,他不相信他與芷兒十九年的情誼居然會抵不住沈清澤與她這麼短短數月的往來。他猶記得幽芷天真爛漫時仰著水靈的小臉笑眯眯地喚著:「子鈞哥。」然而恍惚之間,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長大後的小女孩,卻依偎在了旁人的懷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