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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方才他說,錦華官邸後院的梅都綻了,他要帶她去瞧瞧。

    不消一會兒,車緩緩停了下來。何雲山轉過身道:「三少,已然到了。」沈清澤「唔」了一聲,點點頭。

    依舊是後門。略微有些生鏽,卻隱隱露出一股莊然渾厚的氣氛。雖然是後門,但門上那鏤空雕案仍是精緻華美,上頭牆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錦華官邸。隔著鐵門,後院裡頭的冬色撲面透出來。

    雪弗蘭並未開進去,沈清澤引著幽芷步行入內。

    由於地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去,「咔嚓咔嚓」輕響。沈清澤不由笑道:「敢情還有自然之音為我們伴奏。」他這樣說,她也輕抿而笑,低首注視著地面皚皚的積雪。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下去,忽然正色道:「這般厚的雪,你……」她仿佛曉得他想說什麼,瞥一眼自己的腳,再看向他搖搖頭道:「不礙的,我穿的是洋皮鞋,挺暖。」他「哦」了一聲,表示瞭然。

    然而,她只這麼匆匆一瞥又迅速移開眼去。

    她不敢放任自己的視線。

    頭一回見他著戎裝,如此英氣俊朗,如此氣宇軒昂,如此玉堂金馬,令她不敢多看他。那雙湖水般光澤明亮的眸子,似乎只要多看哪怕一眼便會將她深深吸入,再也無法自拔。

    而她害怕。

    她害怕這樣從沒有過的無法自拔,最終會令她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卻沒有旁的人可以救她上來。

    她察覺到他緊緊追隨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一時間又慌了起來,不知所措,只能愈加別開臉去,不敢出大氣一般小心翼翼地呼吸,那呼吸聲卻越發的淺促。

    一時間忽然只聽得「咔嚓咔嚓」的踩雪聲。

    他突然停下來,定定望著她。她詫異,卻也只得停住腳步,被迫抬眼迎上他。

    沈清澤語氣出奇的溫和,又像是夾雜著一絲擔憂:「幽芷,你臉色怎麼這般不如先前?」他挑眉,目光漫過她整張臉,「這些天來,你怎麼……似乎清減了一些?」

    她心中不由一怔。

    家裡頭沒有誰覺察到這些天來她隱隱的不敢顯露出來的擔憂,甚至連一向極為親近的姊姊也沒有。

    倒是他,從未想過竟會是他,如此敏銳地發現她心底的愁憂。

    心底有什麼動了動,似乎緩緩流過了什麼。

    然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啊……許是這幾天照料母親,有些累了罷。」

    她的眼神遊離於他之外,他卻不放過她,同從前一樣,逼迫她注視著他獵鷹般的眸子,道:「沒有麼?真的沒有麼?」他的聲音並不高,一字一頓,卻天生透出一股自威和不容置喙。

    他的語氣與眼神,不知怎的突然讓她心生委屈,低低喚了聲:「三少……」那聲音聽來竟像是一句嘆息。

    她的眸中驟然間淺淺浮出一層水汽。

    忽然之間,毫無緣故,她只想把堵在胸口的話都說出來,那些令她不思茶飯的擔慮,全都告訴眼前這個人。她甚至未曾想過為何只是他,為何只想告訴他。然而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信任她。

    他的語氣軟下來,輕輕揉了揉她額前的發,嘆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挑眉應了聲:「嗯?」

    一時之下,她遲鈍地未反應過來他方才的動作有多親昵逾越,只是盯著地面慢慢地走,聲音低低的,似乎還夾帶著極力抑制的哽咽:「父親……父親的身子愈來愈差了,上回我去書房,我看見了……他以為我不曾瞧見,可我其實看到那帕子上咳的血了……還有母親,身子本來就弱,近來又受了風寒,一直是低燒不退……」

    他已經停住了腳步,回頭望著她。

    她抬起眼,那眼中竟全是水汽,全是無措,斷不似平日的溫婉恬靜。

    幽芷繼續低低地艱難說下去,他仔細地聽。

    「家裡的廠子快撐不下去了,父親說,洋人……錢都讓洋人給賺走了……怎麼辦?我真恨自己不是個男兒身,不能替父親分擔……這可怎麼辦?」她的聲音已經漸漸模糊了,哽咽著,慌亂著,「還有靜芸,靜芸好些日子沒來學堂了,卻連個電話都沒搖給我……」

    沈清澤瞬時僵了僵,呼吸一窒,後頭她再說了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她到底還是知道了,她家廠子的事她還是知道了。她絮絮的這一席話,這麼多的擔憂,而她如此瘦弱的肩頭又怎堪承擔這般多?

    他心口一哽,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輕輕攬住了她的肩,撫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哭吧,想哭就哭吧。」

    螓首伏按在他胸口,她宛如小動物一般「嗚嗚」地抽泣著。起初小聲地想竭力抑制,然而在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道:「哭吧。」時,突然淚水就決了堤。心中有什么正在融化,正在坍塌,所有的情緒一下子全化成了淚水,肆無忌憚。

    他胸口的戎裝是濕濕的一片。

    分明是很厚的冬衣,然而他依舊感覺到她悲切的淚水透過來,cháo濕了他的心口。

    他雙臂不由得微微用力,一下子抱緊了她。

    這麼給耽擱了一下,待兩人步入梅園時已是許久之後。

    也許是終於有了一個傾訴,幽芷忽然覺得舒暢了許多,原先的那些焦慮自然還在心頭,卻不再是堵在胸口那樣的悶得慌。她隱隱約約記得,後來自己……自己埋在他胸膛決了堤地流淚,打濕了他衣襟一大片……

    這樣一想,她臉頰儘是滾燙,低首咬著唇。猝不及防,入目便是他那雙走在前頭的軍靴。

    他走得並不快,甚至有些刻意地放慢腳步。

    他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他看到她臉上爬滿淚痕,他先是輕輕攬住後來又緊緊地抱住她。似乎有一根極細的針在他的心頭狠狠戳刺,痛得慌。她分明是株清新的芷幽糙,只應在風中搖曳笑靨,怎堪垂淚?

    然而在擔憂之餘,他心中還是有一絲小小的快活的。她終於第一次離他如此近,近到呼吸就在胸膛,近到他伸出手便可以緊緊抱住她。

    信任麼?特別的麼?

    在她心裡,他是有一絲特別的麼?

    一時間,天地又慢慢靜下來,只聽見兩人深深淺淺的腳步聲。

    沈清澤忽然轉過身來,卻看到幽芷正將頭垂得低低的,道是好笑,便停下腳步。然而他突然的一駐首幽芷尚未注意到,毫無防備就撞進了沈清澤懷裡。

    沈清澤見她一副窘迫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終於不曾開她的玩笑,只是扶穩她,愉快道:「你盯著地做什麼?地上有這四周好看麼?」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梅須遜雪一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般的佳句,也無法描繪出此時此刻的景致。梅雪雙生,相映成輝。而那梅花花蕊的點點淺碧輕紅,更是應了那句「萬花叢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不遠處還有叢叢簇簇粉色或是鵝黃色的臘梅,整個梅園仿若置於層層疊疊的花海,隨著微微的風漾漣漪圈圈。

    大抵是為美景所折服,幽芷瞬間忘卻了先前的小彆扭,眼中滿溢的是驚喜,拉拉沈清澤的衣袖口,高興道:「三少,你看,滿園子的梅花都綻了,多漂亮!」

    她抬頭看向他,而他,也正噙著笑。

    他笑道:「喜歡麼?喜歡就湊近點仔細瞧瞧。」

    她聞言,歡欣得也忘卻了顧忌,果真一把拉起他便向著最近的那幾叢跑去。

    錦華官邸的梅綻得極繁盛,花團錦簇。這裡一潑,那裡一抹,粉的綢帶,鵝黃的潑墨。幽芷在這樣的花海中流連,小心翼翼地摸摸一簇柔嫩臘梅,又捧起幾朵冰雪般的白梅嗅嗅,歡喜掛滿了眼角眉梢,笑逐顏開。

    沈清澤在一旁目不轉睛,眸子裡也滿漾著笑意。

    她穿著海藍色女中制服,映在梅雪雙潔中,入了他的眼變得愈發楚楚。

    他忽然開口道:「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她聽到他的話轉過頭來,眼若星辰:「哪裡有門?」

    他低頭笑了笑,又望住她,只是兩個字。

    「心門。」

    午後的陽光好得很,但到底是冬天,照在身上只是薄薄的暖意。

    說好午後去後院的梅園散散步,素心體己地挽著沈太太。宜嘉果真說是要陪李叔鳴上街轉轉,沒有答應一同來。沈太太原先有點不高興,回頭想想素心的話又釋懷了。

    「媽,您若是高興啊,素心就常陪您來後院轉轉。看看這些景致、散散心,心情舒暢了身體也會更好。」素心仔細理理沈太太的衣領子,貼心道。

    沈太太拍拍素心的手,欣慰道:「還是心兒體己,女兒都不要媽了。」

    素心溫婉笑道:「媽,您這是什麼話。再說,心兒不也算是您的女兒麼?」

    沈太太這才笑起來。

    慢慢的,進了梅園,映入眼帘的全是鵝粉爭俏。

    沈太太撥開面前橫過來的一枝梅花,隨意說道:「素心啊,你進沈家也有些時候了。」

    素心應道:「嗯,有四年了……」

    「你說,這年底咱們沈家是不是該有件喜事了?」沈太太含笑,凝視著素心。

    素心立即會過意來,嘴角微微動了動,還是開口道:「媽,清泯、清泯他說再晚一陣子也無妨。」

    「胡鬧!這可不成!」沈太太嗔道,拉過素心的手,慢慢道,「素心啊,你也不算小了,女人總得有個孩子才算完整。」說著又順順素心的發,笑言,「媽還等著抱胖小子呢!可莫讓媽等急了啊!」

    素心垂下眼瞼,瞥了一眼沈太太又低首,也不做聲,默然點點頭。

    兩人剛剛撥開跟前的一大叢梅花,沈太太盯住前面某個方向忽然不動了。素心有些奇怪,順著方向望去,正看到兩抹人影在疏影底歡躍。

    「那不是三兒麼?」沈太太不由問道。

    素心應了一聲,仔細辨著那女子,不一會兒心下明了。

    「終於……」沈太太喃喃道。

    素心問道:「媽,要走近了喚住他們麼?」

    沈太太不回答,細細地瞧著遠處的兩抹身影。

    那男子氣宇軒昂;而那女子,即使隔得這麼遠依然可瞧出她的清秀可人。男子似乎是故意撥顫了一下女子頭頂上方的梅花枝條,積著的一層薄雪簌簌的抖落下來,灑到女子的額前。女子伸手推了推那男子,遠遠卻瞥見男子開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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