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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沈宜嘉生得並不見多妙曼,當是芸芸,但自有種風骨氣質,倒是旁人所不及的。李叔鳴天生一張娃娃臉,能說會道,脾氣又特別好。然而當初為贏得佳人芳心倒也吃了不少苦頭的,沈廣鴻當年初聞此事時勃然大怒,生生叫他斷了這個念頭,但最終到底是妥協了。當然這些都是旁的閒話了。

    「叔鳴,怎麼不見你抱個洋美人兒回來?」沈清澤夾一口菜,笑道。

    「呀呀!這可使不得!」李叔鳴忙擺手直呼,急中擺的是右手,劃了幾下覺得不對勁,又將手中的筷子擱下。

    沈清澤倒不理會妹妹的瞪眼,兀自道:「怎麼,出去了年把眼光不見長?」李叔鳴只笑嘻嘻,挨挨沈宜嘉道:「沒法子,誰讓我就認定這一個呢!」眾人聞言都笑起來,連平素里嚴肅板眼的沈廣鴻也滿面笑容,沈宜嘉更是連頸子都紅了。

    笑過,宜嘉雙眸水亮,向沈清泯告狀道:「大哥,三哥自小就欺負我。」沈清泯笑得溫和:「莫擔心,往後你讓叔鳴再欺負回去!」沈清瑜也接話道:「小妹,別理他,他這是自個兒吃不到葡萄盡喊酸!」

    沈清澤喝完湯擱下匙子,挑眉道:「咦,怎麼都數落起我來?」宜嘉到底伶牙俐齒:「三哥,我未來三嫂是不是一準個洋美人?金髮碧眼的,說話舌頭不知往哪兒放,身上儘是濃烈的香水味?那敢情真好!」滿座誰聽不出這其中的味兒,都僅當作笑料。

    未料,沈清澤竟斂容正色,只三個字:「她不是。」

    宜嘉沒想到他會回答,而且還是這般認真,有些微訝然,愣了一愣。素心卻是多多少少聽到點兒風雨的,輕輕含笑。

    沈太太啜一口茶,笑得和藹:「叔鳴啊,令尊令堂身體可好?家裡事兒多,也沒法子抽空去看看他們。」李叔鳴家並不在上海,早年自在蘇州開了兩家繅絲廠子後就舉家搬過去了。

    叔鳴是極尊敬沈太太的,忙道:「哪裡哪裡,他們都好著呢,也惦念著您二老。」沈廣鴻開口道:「叔鳴,留洋回來了,日後擔子可就重了,自己要注意謹慎。」叔鳴應了一聲,點點頭。沈廣鴻又道:「如今開廠子,錢可不大容易賺啊!」叔鳴道:「這我也聽家父說過,洋人開的廠子越來越多,銀子花花地都流進他們腰包去了。」沈清瑜也是經營兩家棉紡廠的,諳知行情,接過話來:「是啊,上海有好幾家老廠子都是每況愈下啊,有的僅剩下個空殼,內里幾近虧空了。那東邊的宋家、簡家,還有北邊的徐家、楚家,都是日漸衰竭了。」

    沈清澤原先並不在意他們談的話,但聽到最後,那無比清晰的「楚」字,卻令拈著酒盅的指頓了頓。

    晚宴過後,一家子的人都擁在宜嘉與叔鳴四周,好不熱鬧。

    沈清澤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將沈清瑜拉到一旁,低聲道:「二哥,你方才說,楚家的廠子怎麼了?」沈清瑜笑了笑,道:「我道是什麼讓你今晚心不在焉呢!」手指描摹著琺瑯彩瓷杯口,道:「楚家那兩家棉紡廠子,雖是大得氣派,又是近二十年的老字號,盛名之下其實已日漸難副了。」

    沈清澤不語,只屏息聽著。

    「洋人廠子越開越多,資本輸出得也愈來愈厲害。楚家那兩家棉紡廠用的卻仍是舊機器、老路子,幾無改進,自然是日漸沒落。楚卓良又漸漸年老,膝下雖有一子卻太年幼,無人能助啊!」沈清澤緊緊盯著他,忽然開口道:「你能想到什麼法子麼?」沈清瑜苦笑:「我能有什麼法子?」嘆了口氣,又道:「我盡力,但還是聽天由命的多罷!」

    沈清澤站起身,方欲離開,又似想起什麼,忽回頭道:「二哥,這件事你與楚幽蘭說過麼?」沈清瑜搖頭道:「這還不曾,唯恐她太傷心。」沈清澤似是舒了口氣,喃喃道:「如此便好。」

    如此,幽芷也就不會知曉了。

    怎堪讓那抹清幽芷花雨打淚垂去。

    雪接連著落了好些天,也不見大,只是絮絮的點雪,從拂曉到黃昏,至子夜,如此往復。天始終是沉沉的陰霾,而天地間卻因為積著的雪愈發亮堂起來,耀著人的眼。

    時至今日,大雪才陸陸續續地停了下來,僅把銀裝剩。

    沈太太望著外頭,見雪停了心中很是很喜悅。回頭看到素心,道:「這雪到底是停了,可連下了六七日!」素心款步近窗,笑言:「是呀,不過外頭銀裝素裹的,真漂亮。」沈太太大抵不若年輕人,皺了皺眉,又笑道:「唉,真是不懂你們年輕人,這白屋白瓦白地的,多觸霉頭!」素心挽住沈太太,笑得溫婉:「媽,洋人還穿白紗裙結婚呢!」沈太太更是苦笑著,別過臉去。

    素心道:「媽,等午後喚宜嘉一同去後院吧!聽清泯說,今年的梅開得極好。」沈太太收回目光,點點頭,又道:「宜嘉呀,我看她是不去的多,只顧著和叔鳴一塊兒。」素心怎會聽不出話中的味兒,道:「情投意合,兒女和睦,媽您這才有福呢!」沈太太抬眼,點點素心的腮,樂道:「瞧你這張嘴!」素心倒不好意思起來,笑逐顏開。

    許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再加上原本身子骨就弱,楚二太太這幾天病重起來,臥床不起,滿屋子漾著藥味。幽芷為此憂心忡忡,放了學後便一直在母親左右照料著。幸好,今日終於有了起色,咳嗽好了許多,幽芷這才寬心了些。

    靜芸今天又不曾來學堂,卻一直未說原因。幽芷隱隱覺得靜芸這好些日子來慢慢有了點變化,卻又道不盡然。有時她兀自坐著,漸漸目光變得虛遠,似乎在想著什麼。幽芷每次問起,她卻道是幽芷多疑。而今已兩天沒來學堂了,卻又無一點音訊,往常她的電話倒是搖得很勤,也不知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幽芷蹙眉,有些擔心,暗尋著回頭該給靜芸打個電話。

    今天事務所里並無什麼事情做,大家都閒散著。也不知是誰先起的聲,於是布桌打起麻將來。林子鈞雖不精通,但到底會打,便也被捉上了桌。事務所里並不冷,一夥的人圍坐在桌旁,倒也是一番熱鬧。

    整個屋子裡淨是麻將的「嘩嘩」聲和說笑聲,伴著裊裊的茶氣。

    老張今天的手氣倒是好得很,一連自摸糊了兩盤,興致愈發高漲,話也多了起來。

    「二條,碰!」老張榮光滿面,忙忙地抓過麻將,將那三張二條整齊地翻排到前頭,又道:「小榮啊,該你了。」小榮苦著臉,出了張「東風」,嘆氣道:「唉,這牌可真差勁兒,一枝花都沒有!」老張拍拍他的肩,笑呵呵:「莫急莫急,方才那兩局我不就是這麼自摸糊的麼。」又道:「小榮,你那口子生了沒?」

    小榮是年初剛結婚的,甫一個半月就有了動靜,為此事務所裡頭都笑道他「手腳真快」。小榮打量著牌,道:「還沒,上回還花了好些錢去家洋醫院診了的,說是還要半個多月。」

    另一頭老侯喝道:「三萬!小榮啊,你們打算要幾個孩子?這年頭可不大養得起啊!」老張倒不同意,未等小榮開口便搶說道:「女人娶回家就給生孩子續香火的,不成還擺那兒麼?」老侯掂掂牌:「這倒也是,咱們尋常人家可不抵大戶人家,金枝玉葉的。」小榮到底插得上話了:「這大戶人家吧,女人也多哪!聽說了麼,錦華官邸那沈三少又換了個女人。」忽地轉過臉,臂肘碰碰林子鈞道:「子鈞,你也認識呢!」

    林子鈞原本不大在意這些碎嘴,但既是小榮問向他,便只好淡淡道:「不是那電影明星陸曼麼?我怎麼會認識。」

    小榮驚訝道:「咦,怎麼你沒聽說麼?陸曼早是舊的了,現今換了是楚家二小姐楚幽芷。」

    外頭是天寒地凍。

    風颳人得猛烈,似是要拆散骨架般。

    林子鈞一步一步地踩在雪地里。

    他穿得並不多,只罩了一件棉大衣,圍了條薄圍巾,連帽子、手套都未戴,就這麼在冰天雪地里兀自走著。然而他覺著周身都是燙,燙得烙他的皮肉,仿若千萬根燒鉗的針扎紮實實地在刺著他的背,他的肺腑,他的心。

    他走得極慢,仿佛沒了氣力一般,連呼吸都是一種費力。

    他沿著這條仄仄的弄堂往前走。

    有人家的門虛掩著,依稀可見里門貼的舊符。生了鏽的晾衣杆,零亂的掛著些衣鉤,卻仍存著一小撮薄雪。順著閣層開敞的木質窗戶往裡眺,甚至可以看到三四盆青郁的蔥。

    這麼些舊樓的壁粉早已掉落,僅露出大片大片紅色斑駁的磚牆。

    一如此刻他的斑駁。

    弄堂里還有三五個小孩子在玩雪,打雪仗,嘻嘻鬧鬧。然而這麼多笑聲入了林子鈞的耳,卻全然成了道道聲嘶力竭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回復著方才小榮的話,刺痛得他直淌冷汗。

    「陸曼早是舊的了,現今換的是楚家二小姐楚幽芷。」

    幽芷?

    怎麼會是幽芷呢?

    幽芷怎麼會認識沈三少,又如何會同他在一起?

    他們一定是弄錯了,或者是傳言錯了,或是旁人聽錯了。

    林子鈞一直沿著弄堂往女子十四中的方向走。這條他走過無數回的路,今日卻似怎麼也盼不到頭。

    終於,出現了學堂那尖頂的洋建築。

    他繼續往前走。

    終於看到了。

    只隔著一個岔口,學堂門口停著一輛雪弗蘭,車門半開著,一個戎裝男子挽著一名女子,俯在她耳邊低語。因為太遠,看不清那身著校制服裝的女子的表情,但見她進了男子的車,雪弗蘭揚長而去。

    這一回,林子鈞真真感覺到了徹骨的寒。衣料因為黏黏的冷汗緊附在身上,怒風呼呼地掀蓋了他。

    .

    第10章 第九章

    九

    雪弗蘭剛離去,靜芸從陰影角落裡走出來。

    靜芸感覺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她緊緊盯著那已經漸行漸遠的雪弗蘭,死死咬著唇。她心裡是快活的,幽芷和沈清澤在一塊兒她是最情願的。因為她看得出林子鈞對幽芷的感情,但只要幽芷能讓林子鈞徹底死心,她自個兒的勝算就會大一些。

    靜芸轉過身,剛欲離開,恰恰對上了面如死灰的林子鈞。

    幽芷倒是頭一回瞧見他穿戎裝的模樣,真真是英氣逼人,玉堂金馬,不由得垂下眼瞼,逼著正視他。他怕是剛剛忙完公務,就這麼仰坐在車裡,連坐姿都透出一股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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