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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沉默片刻,他忽然鬆開她的手臂,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略帶倦意地靠到車座上。
她還有些不安,垂眼,又抬首問:「你……」
他未等她說完就搖搖頭,笑道:「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
未過多久,車子慢慢停下來。前頭何雲山轉過頭來道:「三少,已經到了。」幽芷這才想起,車裡還有第三人,想起先前兩人的對話與舉止,不禁慢慢紅了臉。沈清澤望了望窗外,似乎如釋重負。
正當兒,何雲山已經替兩人打開了車門,於是下了車。沈清澤望望表,對何雲山道:「雲山,你先回去,還有些公文你處理一下,過會兒再來接我們。」何雲山點點頭道:「好。」說著便又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坐定,舉目見立在不遠處的兩抹身影,暗想道,三少這回怕是當了真,竟然連這般私密的地方都帶她來了。只是這楚小姐看似太溫弱,三少脾氣又太躁烈。想歸想,雪弗蘭已經駛出,漸行漸遠。
幽芷從未到過這地方。
眼前是一幢西式洋房,鵝黃粉刷的外牆壁,右牆壁上原是攀了一壁的爬山虎,只因現今已是初冬,牆壁便攀垂著一條條枯敗的枝。但這洋房到底還是很漂亮的,並不大。
已近正午,陽光將牆壁照she得格外亮澄。偶爾有風吹過,或垂條或松攀的爬山虎枝便「沙沙簌簌」地晃響,倒也是一番聲宴。
幽芷側過臉問:「這是什麼地方?」
沈清澤走在幽芷的身側。
只是在身側而已,隔著一兩步遠的距離,並沒有太靠近。他知道上一回他已經嚇著她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他聽到她輕輕暖暖的聲音,一邊開門一邊答道:「這是我在雙梅的小別樓。」推開門後,側身望著她道:「裡面的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
她聽他這麼說,然而心中還是有如鼓在敲,並不安心的。忽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幢陌生的洋樓,一個還算是陌生的男子,任誰都無法安心。但他那樣笑望著她,那雙眼有如湖水一般明亮光澤,似乎在等著她做決定。
最終,她舉步進了門。
只是忽然間覺得,應該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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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七
今年的初雪終於降了。
學堂今天不用上課,幽芷在房間裡翻著前些日子所講的內容,捧著一杯jú花茶捂手。jú花茶的熱氣漸漸弱了下來,似是被剪的燭,逐漸暗淡。
雪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降的,約莫是昨天夜裡。昨日下了一天的大雨,風也瀟瀟雨也瑟瑟,煙籠屋瓦水籠紗。昨天上午,幽芷從窗口望出去,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被雨點彈動的驚悸騰騰欲掀起。然而到了晌午時,雨的滂沱漸漸弱了下來,似誰冰冰的纖指在屋頂拂弄無數的琴鍵,把晌午一下奏成黃昏。
然而到了今日,卻飄成片片雪花,斜飛入疏林深處。
外頭真真是個銀裝素裹的的天地。
滿目的瑕白映幽芷的眼,耀眼奪目。
雖然上的是新式學堂,但幽芷倒還是愛讀國學些。
然而她怎的也沒有料想到,沈清澤竟也愛讀國學。
那一日,幽芷倒是吃了一大驚,卻也欣喜了久久。
那幢洋房的裡間是他的藏書房。楠木檀紅的書架,鏤空花印的雕案,旁邊是一伏木案,上面還端正著一隻五彩瓷杯,頗是一番古味。
然而幽芷真正驚訝的卻是他那般多的書。整整的幾十排書,齊齊地列著。
他看到她從驚訝轉為欣喜,看到她眼中的神採光芒,微微笑了。他某日偶然曉得,原來她最愛的倒不是脂紅花艷,卻是尋常女子不大上眼的書。起先他有些訝然,片刻後卻瞭然笑了,若她真同尋常女子庸脂俗粉一般,那是根本襯不出如此的清秀靈動的。
於是他帶她到這裡來。
他知道自己左右存著點私心,但他真真是想讓她高興的。
她一直靠在書架旁,那麼多的書,看得她目不暇接。稍微高了一些的,她便仰起頭,微踮著腳,臉上儘是孩子般的笑容,就似孩童央了好久終於嘗到一粒果糖般快樂。她看到《詩經》,《論語》,《楚辭》,《二十四通史》,《資治通鑑》,甚至還有一些書法名家的拓帖。
她忽然不經意間轉過頭,整個屋子裡很靜,靜得只是她一人的聲音:「你也愛讀國學嗎?」他「唔」了一聲,走上前。她依舊轉頭望著他,輕輕地道:「我一直以為,留洋的人都是看不上國學的。」他揚了揚眉,道:「那可不盡然。這些書我打小就開始讀。」她聞言回過頭,果然,好些書早已毛邊了,仿佛被人翻了千百遍。
沒有茶,也沒有暖手抄,但屋子裡並不冷。
也許是因為有書作為話題,他們之間沒有那麼冷硬。他們聊了很多,從唐詩宋詞,到近現白話文,最後聊到了他留洋的事。
他用手指勾畫木案上的五彩瓷杯,挑眉道:「留洋是父親的意思,其實我倒是不大在意的。」她望著他勾畫的手指,脫口道:「那你想家麼?」
如此女孩子氣的問話,他聽了笑出聲來。她也自覺這種問題問一個男子不大合適,垂首頰漸緋。然而他竟正色回答了:「去法國之前我曾在日本留學了半年。」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時我去了好幾次沖繩島,他們喚那片海作中國海,我有時就那麼在海邊坐一個下午,眺過那片中國海,想,對岸是不是家的方向。」
她聽了他的話,倏然抬起頭。
他的目光落在某一處,穿過她的臉,似乎在某處虛無。她從他俊朗的眉眼忽然看到一點點寂然,一股莫名的酸澀剎那在心間蔓延開來。
就這樣沉默了久久,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彼此的呼吸。
然而他心裡是高興的。
他知道,此刻她並不設防,並不想躲。
但他是貪心的。
他曉得,自己是貪心的。
jú花茶的熱氣最終一點也沒有了,連最薄的白霧氣都不見了。幽芷忽然發現,書本上的字竟慢慢流動起來,拼成了沈清澤的眉目。
怎麼竟會想到他?
幽芷被自己一驚,自覺書怕是看不進去了,愣了愣,猝然起身下樓。
家裡頭今日很清靜,三姨太一大早就和李家太太去茶館子搓麻將去了,雖是滿目飛雪卻也攔不住麻將的誘惑。小弟的外婆思念他得緊,一個星期前就帶世灃回鄉下,說是要好好住些天。只要少了這母子倆,尤其是那張喋喋不休的刀子嘴,家裡登時親切許多。
幽芷下了樓,正遇上楚太太,忙喚道:「太太。」楚太太待幽芷是極好的,若親生女兒一般,親熱地拉住幽芷的手娓娓道:「芷兒啊,今日天寒,早晚可得好生注意,莫給受了涼。」幽芷笑著點點頭。
一邊走,楚太太一邊道:「等天放晴,我帶著你和蘭兒去做些新冬衣罷,也快近年關了。」又回頭問:「挑什麼色的布?」幽芷想了想,道:「水糙綠吧,我一直想做件這個色兒的衣服。」楚太太一口答應道:「好。」
她慈愛地攏攏幽芷的發,溫和道:「芷兒生得這般白皙,穿什麼色兒的都好,蘭兒就不若你。」幽芷倒不好意思,羞澀笑笑:「姊姊才好呢,看上去就很活力。」楚太太笑道:「她呀,哪裡像個女孩子,你看這又不知跑哪裡去了。大雪天的,唉,恁讓人操心哪!」說罷搖搖頭。幽芷寬心她道:「太太,姊姊向來很妥當的,不會有什麼事。」
兩人正說著,走到客廳里。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張媽忙急急地穿過天井去開鐵門。
不一會兒,一人推開大門走進來,卻是一中年男子,頭髮向後梳得油亮,披著件黑色呢大衣,肩頭落了些雪,一進屋子慢慢融化開來。
幽芷隱約覺得這中年男子有些面熟,但並不知道究竟是誰。
楚太太一眼就望出來,上前熱聲道:「金先生,這大雪天的,你怎麼竟來了!快,快進來!」又對張媽說:「張媽,快去給金先生沏杯茶來。」
那金先生身材矮瘦,眼兒小,這麼一笑到眯得更細:「楚太太,不必客氣,金某自是熟友。」
幽芷這才想起來,這人是父親多年來生意上的往來友人金廣進,在廣州也有兩家麵粉廠子,很是財大氣粗,手指上套著兩隻金燦燦的招財戒指。
楚太太已經回過頭對幽芷說道:「芷兒,去書房喚你父親,就說是金先生來了。」
幽芷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轉身上了樓。
卻不知,背後一道視線,一直注視著她,直至不見。
還未到書房,遠遠便聽到楚卓良悶悶而猛烈的咳嗽聲。幽芷擔心地蹙眉,於是愈加快步地向書房走去。
咳嗽聲愈聽愈悶,似要將肺也咳出來一般。幽芷一陣揪心,一把推開書房門。
「爸,您怎----」
話未說完,卻戛然而止。
入眼是觸目的紅,斑斑的血跡。
楚卓良未料到會有人進來,平日但凡他在書房裡旁人都是不會來的。然而今天突然有人瞬間推門而入,抬頭望去卻是芷兒,楚卓良慌忙亂地將帕子隱到身後,強忍著咳意,強顏歡笑道:「芷兒,你怎麼突然進來了?真真……嚇了我一跳。」
幽芷原本已被那斑斑血跡驚駭住,又見父親如此強顏歡笑,眉頭卻因痛楚不住地皺縮,心中猶如有一把刀生生地攪著,痛得她不敢出聲大氣。眼前迅速蒙住一層茫茫水汽。
然而她不敢哭。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哭。
她怕她這麼一哭,父親會更憂心,更慌亂,更急得身心愈下。
楚卓良胡亂地收拾書桌,文件左右散攤又攏齊,但趁勢將帕子掖塞進書堆里,又慌忙地不住抬頭,零碎道:「這桌子好久沒收拾了……咳咳……芷兒,外面的雪挺大……」
半晌,幽芷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不似平日般軟暖,啞得有些模糊:「爸,金先生來了。」
直到父親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幽芷仍立在門口。
許久,攤開手心,赫然一排深深嵌肉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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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八
暮色微合,華燈初上。
錦華官邸今日倒是熱鬧非凡,華燈溢彩,酒濃菜香,滿堂笑顏。整整一桌的佳肴,圍坐著一堂的人。
沈家四小姐沈宜嘉終於留法回來了,相攜還有一同去的未婚夫,李商賈家的少爺李叔鳴。今晚這場盛宴便是替二人接風洗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