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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2:43 作者: 奈良辰
「咳咳!」忽聽遠遠幾聲咳嗽,回頭卻是楚卓良。他站在二樓台階上,手扶著木欄,神情冷然地掃了下面幾眼,開口道:「芷兒,蘭兒,你們到我書房來一趟。」
楚卓良陷坐在書房椅子上,一手支著額角,滿面倦容愁緒,原先的冷然早已卸下。楚卓良是極愛自己這兩個女兒的,蘭兒伶俐,芷兒溫婉,皆是自己的貼心襖。但到底還是女孩子啊,楚家的廠子無人可接,自己又日漸病老,如何是好。至於世灃,今年方九歲,又天真得緊,左右不像塊做生意的料子,何況當下又不景氣。
幽芷見父親兩鬢的斑白,似雪般觸目,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喚了聲:「父親!」楚卓良睜開眼,笑笑道:「來,快過來。」說著執起幽蘭的手,輕輕拍拍手背,又撫上幽芷的臉頰,摸摸她的頭。然後才緩緩道:「好孩子,你們都長大了,父親可老了啊!」片刻後接著道:「唉,時下錢都被洋人給賺去了,咱家的廠子,不好做啊!父親真想養你們一輩子,只可惜,人皆由命哪!」嘆了口氣,頓道:「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早該找個婆家了。你們看看我,這些年忙糊塗了,竟忘了這等大事!」幽蘭欲說些什麼,卻被楚卓良擺擺手:「先聽我說完。父親會替你們尋覓個好人家的,你們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就跟父親說,不妨礙。到底是新時代了,多少也通融點。」
姊妹倆回到臥房門口,幽芷忍不住終於問:「姊,你方才為何不向父親提二少?」幽蘭低著頭,捉捉衣襟子,忽然抬眼笑得很淡:「還早呢,過些時候再說吧。」說罷便轉身進了她的臥房,輕輕關上門。幽芷雖有些不解,但還是不曾開口問下去,轉身也進了自己的臥房。
是日,沈清澤中午剛剛從外頭回來,還沒有沾到凳子便聽到何雲山接了個電話後道:「三少,將軍叫你過去一趟。」
沈廣鴻素來嚴厲,尤其是對這個么子。沈清澤聽後一凜,料想怕是又有什麼事惹父親不開心了,皺了皺眉問:「父親說什麼事了麼?」何雲山回道:「這倒沒有。」沈清澤食指撫撫茶盞,靜默片刻後轉身道:「走吧。」
跨進沈廣鴻的辦公室,卻見他正伏案批文件。沈清澤嘆了口氣,低聲道:「父親,你叫我。」沈廣鴻這才抬起頭來,見是清澤,點點頭道:「唔。」沈清澤走近了一些,聽得父親說:「清澤,出門在外做事要體面,大不可有失身份。」這麼突然的一句話倒讓沈清澤給蒙住了。沈廣鴻肅然道:「你也二十四了,是該成家了,你大哥成家時也不過大你一歲。但無論如何,豈可隨隨便便就和哪位女子來往!」沈清澤怔住,依舊不大明了父親的意思。但沈廣鴻卻將他的不語理解為默認,繼續正色道:「那個陸曼,不過是個電影戲子,整日花枝招展的,你怎能與她在一起?我是決不允許的!」
沈清澤這才了解父親的意思,不禁啞然失笑,道:「父親,你誤會了,外面的傳聞豈能信!」沈廣鴻原先要起身,聽了這話倒頓住了,將信將疑,畢竟兒子在自己面前是從不說謊話的:「哦?」清澤解釋道:「父親,你真是誤會了,我自有分寸的。不過那陸曼倒是真是煩人,我也倦得很。」沈廣鴻沉默,片刻後揮揮手,「注意就好。」沈清澤便離開了。
眼前浮現出一張臉。
湛清的大眼,尖尖的下巴,膚如凝脂,頰上一抹淺淺溫婉的笑意。
何雲山見沈清澤出來了,忙上前喚:「三少?」沈清澤搖搖頭道:「不必擔心,沒什麼大事。」又問:「花叫人準備好了麼?」何雲山走在沈清澤旁邊,回道:「都好了,共是一十一枝,這個數對麼?」沈清澤笑笑:「果真是我的好雲山,那本洋書你也看了麼?」說著拍拍何雲山的肩,倒讓何雲山有些不自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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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六
天氣漸次冷下來。
初冬過後,寒氣愈加襲人,迎面的風也愈加的刺骨,街上的樹枝早已光禿,凌風亂曳,滿目蕭然。
中午放學,楚幽芷還倚在桌邊收拾書本,季靜芸已經收好了東西踱過來。靜芸仍舊不放棄,笑嘻嘻地再次追著幽芷問:「幽芷,你和三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人家淨是送花過來?」幽芷不搭理她,照樣收拾著書本。
靜芸忽地抽走一本,舉起來大聲道:「說不說?你不說我可就不還了!」幽芷頓了頓,這才抬眼白了她一下,伸手道:「快給我。」靜芸哪裡肯依,道:「不給!你若是說了我就給。」幽芷側過頭眼巴巴地瞅了靜芸少頃,又別過臉,手盤著書袋帶子,只垂首嘟嘴。一見她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靜芸笑著大聲道:「二小姐呀,我可是最怕你這副委屈楚楚的模樣!」幽芷卻只是依舊盤帶子。靜芸最拿她這樣沒轍,挫然好笑又好氣道:「算了算了,喏,給你。」
幽芷抬頭又瞅了她一眼,接過書,嘴角卻是一絲小得意的笑。靜芸不甘:「遲早得拆穿你,可別讓人家三少被你婉弱的外相給騙了,骨子裡盡欺負人。」幽芷聽得靜芸在那頭喃喃自語,啟唇淺淺笑。
靜芸是幽芷的手帕交,因是摯友,彼此隨意放鬆得多。
走到女中學堂門口,剛剛往右拐,忽然聽得後頭有人朗聲喚道:「芷兒!」兩人聞聲轉過頭,卻見是林子鈞。幽芷欣喜,喚道:「子鈞哥!你怎麼來了?」林子鈞笑得很溫和,眼梢斜飛進鬢角,煞是好看。走近了些,他說道:「正好路過。」幽芷方欲說什麼,卻被靜芸搶白:「林先生,你怎麼經常路過這裡?都四五回了。」說著,眼裡噙著笑,直直凝視著他。林子鈞的眼神一瞬有些閃躲,笑意忽地有一絲不自在。但幽芷全然沒有注意到,倒認真地對靜芸解釋說:「子鈞哥的事務所離學堂只隔一條街,自然很近的。」季靜芸「哦」了一聲,笑嘻嘻。
於是三人結伴而行。幽芷一貫的話不多,靜芸倒是一路上問個不停。幽芷靜靜地聽著,唇邊的笑弧度柔和。
「林先生,你是在承東事務所工作麼?」靜芸轉過臉去忽然問道。林子鈞沒料想她會問這個,點點頭應道:「唔,也沒做多久。」季靜芸眼梢一笑道:「林先生真謙虛,盡讓我們這些靠著家裡的人受笑話。」林子鈞登時尷尬,哪裡知道這女子這般伶牙俐齒。
幽芷淺淺抿唇,抬首望著林子鈞道:「子鈞哥,她儘是嘴快奚落人,你可別理她!」靜芸似被咬了一口,叫嚷起來:「楚幽芷!好啊,你竟然……」卻又忽的閉口不說了。幽芷好生奇怪,問道:「咦,舌頭給叼走了?怎麼不說了?」靜芸的頰上染了些微紅,跺跺腳,擺手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幽芷探過頭盯住她,奇怪地細聲道:「靜芸,今天這麼冷,你不是給凍糊塗了?」季靜芸別過臉,假裝狠狠瞪了她一眼,又都笑起來。
走到岔路口,幽芷停住腳步,帶著期待微笑道:「去我家坐坐吧?」
林子鈞本是想立即答應,但見季靜芸卻不開口答應,又把「好」字愣生生給咽了下去,道:「還是……今天怕是不行,下次吧。」季靜芸也旋即接過話說:「我媽還在家裡等著我吃飯呢!」幽芷見兩個人都不去,抿抿嘴,略微失望道:「那好吧。」又微微笑著仰頭對林子鈞說:「子鈞哥,一定得代我向伯伯、伯母問好。」
幽芷與他們並不同路,靜芸和林子鈞都是向西。
幽芷一個人沿著路邊往家的方向走。天氣濕冷得緊,幽芷不由捂緊大衣。路邊的泡桐葉片早已凋零盡,樹下原本積得厚厚一層的枯葉也只剩下漸漸腐去的削薄。雲朵絲縷地垂掛在天邊,慘澹而渺遠,天一下子變得異常高遠。
正低著頭走路,忽聽得身後緊跟 「嘀嘀嘀」的喇叭聲。幽芷轉過頭,卻聽耳邊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上車。」還未明了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只是一瞬之間幽芷已被拉進了車裡。
一開始她就已經知道了是他。
但她仍舊驚魂未定,雙眼睜大直直望著他,淺促地呼吸,卻不說話。車內突如其來的暖氣令她不消適應。混合著,還有他的氣息。
這一天她穿著女中的藏青色制服,外頭裹了件緞面洋外衣禦寒。那件洋外衣看似已經穿有了一兩年,袖口的線頭有些微起絨。樸素的月白色,並不繁複的款式。勁間還繫著一條海藍色的棉圍巾。
今日,她烏黑長柔的頭髮紮成兩條學生辮垂下來,合著外衣和圍巾,襯得她越發清秀。
他用熾熱的目光望著她,見她緊張得僵直,低聲道:「莫怕,是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初聞他的聲音,她有些許震住,忽然又像記起要說話似的,猛地開口道:「我不要去……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說著手便慌亂地向車門邊摸索去。沈清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逼她直面著自己:「芷兒!」他的力道雖然不是很大,卻讓她無法掙開手。
他的體溫,他的薄荷水味,一點一滴地傳過來,再一次包圍了她。
然而這一次她忽而安心了下來,不再掙扎,只輕輕扭動手臂,咬了咬唇,而後抬眼道:「你……鬆開我。」
他卻不鬆開,半晌,開口問道:「方才和你一同走的那個男子是誰?」
從她出了女中沒多久,他就一直在她後頭。原本只是偶然遇見她,卻再也移不開眼。她其實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雪弗蘭,就或許能看到他。然而她沒有。她只是側過臉,柔和地笑望著身旁的那個年輕男子,默默地聽著他說話,那般地溫柔,那般地自然,似乎這個男子就理所當然該是走在她身旁一樣。他胸口不住地堵得慌,不住地刺痛,甚至無法呼吸,仿佛世間所有的凜冽強風一同刺骨地猛灌進肺里一般。
他異常清晰地看出那男子對她的愛慕之情。然而他害怕,似乎面前有一個巨大的黑洞般,怕他遲來了一步,而這一步卻足夠使她與那男子之間怎的也容不下他。所以,他緊繃著聲音問她,那男子是誰。
他將她的手臂抓得這樣緊,她輕聲道:「方才那男子?你是說……子鈞哥?」
「子鈞哥」,如此親切的叫喚。然而她的眼中一片湛清澄坦,並未浮現出那最令他害怕心寒的神色。她迎上他的目光,並不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