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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20:52 作者: 楚寒衣青
一個人的慘事到了別人的嘴裡,就變成故事。
而他不想從別人嘴裡聽見自己的故事。
俞適野的沉默對安德烈沒有任何影響。這個老頭的追求熱情而激烈,有層出不窮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確定了情侶關係,總在休息的時間裡相攜相伴。老太太的腿腳還好,於是療養院裡的人經常能夠看見一個矮小的年老女人,推著輪椅,在療養院外的花園走來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進入療養院的,進來的時候,憂鬱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門,偶爾出來,也對其他人的招呼視若無睹,俞適野有時聽過別的護理人員談論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護理人員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親切地稱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時候,比如坐在只屬於護理人員的辦公室里的時候,他們也會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挺虛弱,沒精神。」
「有讓她參加療養院組織的比賽嗎?」
「當然,但她興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發呆。」
「這可不太好。」
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間,很有可能在短暫的時間裡重新空置,並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曾經懨懨睏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開始挑選衣服,梳妝打扮,還將自己蓬鬆的捲髮重新打理成精緻的小卷,這個時候,安德烈會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結夾子,逐一夾在那頭銀白的發上。
然後他們開始聊天,他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作為護理人員,俞適野不能離他照顧的老人太遠,他並非刻意聽他們說話,可隻言片語依然傳入他的耳朵。
他們聊電影,聊音樂,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聊過去和未來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過去是一位運動員,曼莎好像是護士。
也許是因為曼莎職業的緣故,他們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訴安德烈,自己見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並在最後的清醒的時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聽他再說一次「我愛你」。
這個和風靜謐的下午,夕陽金燦燦的,拖曳著光,讓兩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擁。
然後,一切來得這麼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發急症,被送入醫院搶救。
等俞適野得知這個消息,推著安德烈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曼莎已經從搶救室出來,進入ICU病房,又幾天之後,她從ICU轉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帶著呼吸器,身上插滿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時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邊,將不大的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晚上的時候,安德烈又讓俞適野帶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適野無法拒絕,任何美好的感情,都會讓他想起自己與溫別玉。正因已經失去,所以額外想從生活的片段里尋找安慰劑似的幻影。
他再度帶著安德烈,偷偷來到醫院的病房。
這次,病房裡空蕩蕩的,只有醫療器械的屏幕光攪亂昏沉的夜。
他站在門口,看見安德烈操縱輪椅,來到病床旁邊。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輕輕叫一聲:「曼莎。」
沒有回答。
安德烈又說:「我愛你。」
依然沒有回答。
由呼吸機帶出的沉悶呼吸聲響在室內,老人沒有睡著,她睜著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著房間裡的一點。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她的血液還在流通,她的肢體還是溫熱的。
但她的神智和靈魂,已經遠離軀殼而去。
俞適野看見安德烈用雙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頭顱垂下來,一滴淚自他眼角滲出,滑過面頰,來到下顎,最後滴在被褥上,成為一粒濕漉的圓斑。
***
曼莎就像一具被擺放在手術台上的肉體,時不時這裡刪減一些,那裡填補一些,最後都辨不出本來的模樣,就算這樣,她也沒能堅持太久,一個月後,俞適野連同安德烈一起參加了她的葬禮。
葬禮的當天晚上,俞適野看見安德烈在房間裡喝酒,已經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輪殘月,印著他慘澹的臉。
俞適野在外頭遲疑片刻,敲敲門,踏進去,他低聲說:「……節哀順變。」
聲音像被施了延遲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聽見,反應過來,抬起頭,對著俞適野微微一笑:「死亡確實是終結,但這是每個人都必然經歷的終結。像我和她這樣的老人,已經沒有什麼看不破的了。倒是你,這是你第一次面對死亡嗎?」
俞適野怔了半天,慢慢搖頭。
「今天葬禮的時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願意面對屍體,卻強迫自己去面對。」安德烈平靜客觀,「你在勉強自己。」
俞適野靜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東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還害怕高處……我也不想面對他們,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適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這樣簡單地不去面對它們,他總有不得不去面對的時候。
「試過跳傘嗎?」安德烈忽然說。
「沒有……」
「為什麼不試試?」安德烈問。
「因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