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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01:20 作者: 謙少
    我當時十九歲,我想他說的應該是真話,因為我曾看過家裡的老相片,我母親年輕時候不比現在任何一個女明星差,哪怕是黑白照也光彩照人,我和肖航的相貌都遺傳了她。我見過她當年在講台上的照片,意氣風發。

    只是生活的瑣碎,把這份意氣磨沒了。

    我知道當初是我外婆逼著她嫁人,不嫁就跑到學校大鬧大罵,讓校長都下不來台。

    然而我外婆去世時,她哭得最傷心。我那時候還很小,四五歲吧,是冬天,只記得靈堂很冷,人很多,我穿著毛茸茸的外套,茫然地跟著磕頭,因為我不肯哭,她把我帶去一邊,扇我耳光,說我冷血,把我關在黑漆漆的小屋子裡。

    所以我很懂人性。我知道她打我是因為她其實恨外婆,只是這恨意在孝道的枷鎖下無處可逃,只能通過我來發泄。她恨我是因為我成了毀掉她事業的罪魁禍首,她一輩子記恨葉仲宣,因為她無法原諒我父親竟然會不愛她,她需要找一個理由,否則她就得承認她變成了自己年輕時最不屑成為的那種人。

    所以我很欣賞凌藍秋。

    她總是雷厲風行,不勉強自己做任何違心的事,自然也不會需要任何人來替她承擔後果。

    我相信她會愛自己的小孩,不管那個小孩來得多麼意外。

    -

    睡了一覺醒來,發現一切不是噩夢。

    我要去一趟學校,請長假,然後去醫院看我爸。

    肖航是哭著睡的,十八九歲的男孩子哭起來大概都是這樣,因為覺得丟人,所以鑽進被子裡,只露出毛茸茸的後腦勺,像只被人痛打過的小獅子。

    到了學校,找不到停車位,只能遠遠下了車,一路走到辦公室,請了假出來一看,天色漆黑如墨,像是要下雪。

    風颳得像世界末日,天已經黑到看不清街對面人的面目,路過的人都神色匆匆,地上結了冰,滑得很,我走到自己車附近,終於一腳踩滑,摔倒在地。

    這一摔覺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我整個人靜靜地趴在地上,有一段時間都覺得大腦放空。

    就在這時候,我看清了我車後面的那個人。

    是那個乞丐。

    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他正面,他身上裹著累贅的髒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絮,他的手腳都以一種詭異的姿態扭曲著,臉上不知道是髒還是長滿了瘡,看不清本來面目,他看起來年紀並不大,似乎有話要對我說,然而張了張嘴,裡面卻一片漆黑。

    他沒有舌頭。

    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被人毀壞,總之他沒有舌頭,即使拼命張大了嘴,也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這畫面噁心又讓人覺得可憐,我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讓我想起那些都市恐怖故事裡被抓去斷手斷腳在馬戲團表演的人,完全不像個人類,只是像個野獸一樣活著。

    但是他的左手上竟然戴著一個指環,也是污損的金屬,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一個殘疾乞丐,為什麼會戴著一個戒指?

    那些恐怖的都市傳說頓時都涌了上來,他大概也發現我注意到這戒指,竭力地朝我爬過來,我連連後退,拿出手機來打電話報警。

    警察快到的時候我離開了。

    這段插曲給了我不詳的預感。

    我到家的時候接到電話,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我爸的昏迷指數是9。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植物人的昏迷指數也不過是10。

    因為在ICU,連陪護也不知道如何陪護,只能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看走廊盡頭的窗口飄下雪來。我最深的那些壞記憶全是在下雪天,有一次是在中學,叛逆期,為了文理分科跟我爸吵架:「那你們不如不要生我出來!」

    因為這句話,我爸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歲。

    十多年過去,我仍然在為這句話後悔。

    我沒有機會跟他道歉了,我知道。

    那個副主任來查房,看見我,讓我去空置的病床上休息一會兒,我說不用,然後在長椅上打起盹來。

    又做夢,夢見非常可愛的小孩,像個糯米糰子,穿著奶白色的奶牛外套,頭上有兩個嫩黃的角,捏起來軟軟的,我覺得好笑,奶牛都是母牛,怎麼會有角。

    醒來覺得很無稽,怎麼會夢見這樣的衣服,而且細節如此清晰,我小時候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服,肖航也沒有。

    守了一天,天黑時打電話給我媽,仍然是被冷嘲熱諷,坐電梯下樓,竟然又撞見凌藍秋。

    兩次都在婦產科樓層,她都懶得裝了,而且這次帶的包小,塞病歷塞不下,乾脆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開了車來嗎?」

    「嗯。」

    「路滑,坐我的車吧。」

    我印象中她有一輛非常昂貴的車,即使在她這個身價也是貴的,配了司機,我知道她有個多年的男友,是世家子弟。

    現在她不開那輛車了,換了個司機,開了一輛小房車,裡面很寬敞,她習慣性地上車就開冰箱,問我要不要喝酒,然而大概是想起來現在自己的身份,又把酒放了回去。

    剛開始有點太安靜,然而她很快就說道:「我要休假。」

    「好。」

    「我會換個經紀人來帶齊楚,我自己去美國呆一陣子。」她直截了當告訴我:「等生了就回來。」

    「不是樂盈嗎?」

    樂盈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我這種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也是圈內經紀人,有時候她忙不過來,就讓樂盈幫忙帶一陣齊楚。

    凌藍秋很久沒說話。

    快到家的時候,她忽然說:「我未婚夫出軌了。」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聽懂了。

    「跟樂盈?」

    「恩,跟樂盈。」

    這對話狗血得像以前就發生過。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覺得跟凌藍秋交淺言深,大概因為我們早已經神交許多年,彼此充滿敬意,但也許是都太忙的緣故,一直沒什麼接觸。

    凌藍秋大概也在這樣想。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她躺在靠背上,懶洋洋地笑:「真奇怪,我們為什麼沒成為朋友?」

    「大概因為齊楚吧。他不在你身邊,就在我身邊,我們倆都覺得自己擁有的那段時間太少,所以沒機會做朋友。」

    凌藍秋大笑起來。

    「陪我喝酒去吧?」

    「你現在能喝酒?」

    「不能,」她對著我笑:「但是能看你喝,過過癮也好。來吧,一醉解千愁。」

    「算了吧,我還得回家做飯呢。」

    -

    齊楚不在家。

    桌上倒是留了張紙條,上面是齊楚的字跡:我爸身體出了點問題,我去看看。

    真是天下的難事都湊一塊了。

    我拿出手機來打電話給齊楚,這才發現自己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響倒是響了,但是接起來,那邊是聲音卻不是齊楚。

    「林哥嗎?」景莫延的聲音有點也不像自己的便宜爸出了事的樣子,幾乎帶著笑意:「齊楚哥哥在病房裡跟齊叔叔說話呢,你等會再打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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