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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01:20 作者: 謙少
    他手下的副主任過來跟我告知病情。

    「有些器質性心臟病是能躲過查體的。」他一開口就是這個:「肖主任最近連加幾個班,今天下班時還在說心臟有點不舒服,晚上九點就送了過來,是心源性猝死,送來時已經意識喪失,測不到血壓跟大動脈律動,聽診心音消失……」

    當醫生的家屬就是這樣,默認你要聽懂,要體諒,即使你很想抓著頭髮大叫,即使你已經快發瘋。

    我和醫生談完,走過去,我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肖航蹲在走廊角落裡,揪著自己的頭髮。

    世界仿佛都失去顏色。

    心臟停跳六分鐘腦損傷就不可逆,這是我五歲時就知道的事,一個快速心律失常而已,西地蘭稀釋後靜脈推注,頸動脈竇按摩就能救得回來,然而我爸發病十分鐘後救護車到,肖航學的是體育,連個CPR都做不好。

    醫生的兒子,救了別人的父親,自己父親發病時卻不在身邊,何其諷刺。

    怪不得這副主任敢直接告訴我:「肖主任現在情況不太好,深度昏迷,甦醒的可能性很低,院長的意思是讓你們家屬有點心理準備,家裡有老人的話,還是儘量瞞著。」

    我把這話轉告,肖航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媽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他。

    「一個兩個兒子都是這樣,我是不管了,都是你們肖家的種,你氣死了你爸,你們自己去跟姥爺說!」

    肖航被嚇到了。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從小被溺愛,又學的體育,頭腦簡單,心智大概不超過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來自至親之人的惡意,自然會嚇呆。

    我媽和我爸並非自由戀愛結婚,我媽年輕時漂亮要強,拖到年紀大了,相親認識的我爸,剛結婚就有了我,好不容易我可以上學了,又有了肖航,兩個小孩拖足十年,一恍惚就到了中年,我常覺得她看我的眼神陌生,像動物世界裡那種當了母親之後不知所措又把幼崽吃掉的母親。

    小時候看書,看到鄭伯克段於鄢,看到鄭伯的母親給他起名叫寤生,因為厭惡他,寧願串通他的弟弟殺掉他。十歲的我也是這樣大哭,幾乎嚎啕起來。

    我常覺得她恨我。

    小孩子總是這樣,天性愛母親比較多,遇見齊楚前我常想,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把我母親送回家,肖航情緒仍然接近崩潰,總不能讓他跟媽再待在一起,免得再受刺激。十九歲的男孩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們學校有個學生,考研失敗,被家長罵了一頓,八層樓上跳下去,摔得不成人形。

    肖航從昨天到現在還沒睡,我讓司機直接送他回我家,打了電話跟齊楚說了情況,讓他幫忙看著點肖航。自己回醫院,去聽他們分析治療方案。

    院長說甦醒機會只有百分之十。

    總是這樣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救。

    我沒想過我爸不在了我怎麼辦,他還不到六十歲,肖航去年剛上的大學,他還什麼都不懂。

    如果他不在了,我以後如何跟我媽相處。

    在醫院守到天亮,情況仍然沒有好轉,那個副主任來勸我回去休息,說這事急不來,家屬要保重身體,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我拿著一堆病歷資料,渾渾噩噩下樓,竟然在二樓撞見凌藍秋,她剛好進電梯,也拿著一堆單子,臉上也沒什麼笑容,問我:「你父親怎麼樣了?」

    「心源性猝死搶救過來了,現在深度昏迷。你呢?」

    「小事。」她把一堆病歷胡亂塞進名牌包里,抱著手,手指神經質地敲著手腕,這是一個想吸菸的動作。她給我的印象是不管什麼時候都妝容精緻得體,氣場也足,今天卻很是反常。

    我上車時忽然想起來,二樓是婦產科。

    -

    回家時齊楚正等著我,默不作聲接過我外套,倒了溫牛奶給我喝。

    「肖航呢?」

    「在睡覺。」

    我坐在桌邊喝牛奶,臉上像是被凍木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齊楚也安靜坐在我身邊,他這人就是這樣,能唱最好的情歌,卻連一句情話也不會說,嘴笨得很,再大的事,也只會這樣靜靜坐在你身邊。

    「我把那個節目推了。」齊楚忽然道。

    凌藍秋給他接了個音樂節目,當評委,齊楚這人私底下其實也很能刷觀眾好感度,因為長得好看,五官輪廓好,不像有些人只在鏡頭下好看。他脾氣也好,有風骨,又很淡定,除了有時候太冷,沒有別的毛病。

    這節目還是我跟凌藍秋建議的,凌藍秋當時笑著說:「肖林你不混娛樂圈真是太可惜了。」

    她一直說我對人性看得透,很適合進娛樂圈,不適合在學術圈混。

    我沒想到齊楚會把這節目推了。

    他大概也從我臉上看出我爸情況有多嚴重,所以空出一段時間來陪我。

    我應該感動,但是大概痛苦得過了度,心臟開始自我保護,整個人都是遲鈍的,看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去看看肖航。」

    肖航睡在客臥,因為齊楚的緣故,我家常年沒有客人,那裡連被子都沒有,齊楚對家裡的事一概不懂,找不到被子在哪,竟然把我收在一起的幾條空調被翻出來了,肖航亂七八糟地裹著,睡在床上。

    我沒開燈,怕他冷,給他加了床被子,正準備出去,聽見肖航低低地在背後叫了一聲:「哥。」

    我們年齡相隔大,玩不到一起,但我總記得他小時候長得很可愛,跟屁蟲一樣跟著我,後來忽然就長大了,一下子就陌生起來。

    「怎麼了?」

    「我跟爸出櫃了,爸沒說什麼,反而媽很生氣,我以為他沒事的……」他聲音裡帶著哭音:「媽說爸是被我氣死的。她說我是變態,是怪物……」

    我知道她能罵得有多難聽,大概和我當初出櫃時差不多。

    我爸反而不介意這些,他是公費留學,當醫生,光怪陸離的事見過不少,當初我剛和齊楚在一起,戰戰兢兢去探他口風,他笑起來,讓我坐下來,告訴我他最好的朋友,當年留在了國外,也是和我一樣的,性取向和人的品質無關,家人永遠會支持我。

    然而我媽不想支持我。

    她恨我入骨。

    這些年她和我爸吵架時我也聽出端倪,她有心結,我爸的那個朋友我見過,已經在國外定居,一直獨身,文質彬彬,拿到大學的終生教授,回國探親,跟我爸喝酒,談笑風生,眉眼裡還是少年意氣。

    我媽最氣的時候,連我和我爸一起罵:「你們肖家一家都是變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葉仲宣現在還想著你呢,你們騙了我一輩子!」

    所以她罵肖航:「都是你們肖家的種不好!」

    我當年認真問過我爸,我爸猜到我話里意思,也看著我眼睛,認真地告訴我:「你爸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我如果愛一個人,一定會衝破一切阻力,不會為了世俗眼光犧牲無辜者的一生。我當年是真的欣賞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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