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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01:20 作者: 謙少
睡到半夜,我被傭人的尖叫嚇醒,跑到外面看,一個中年男人倒在地上,西裝革履,輪廓像老去的齊楚,五官扭曲,痛苦地抓住左胸口的襯衫,面容發青,他母親端著一杯水在旁邊看著,臉上掛著眼淚,神色卻很漠然,她仍然穿著那身睡袍一樣的衣服,像一個遊魂。
齊楚跪在他父親身邊,替他解開襯衫領帶,急得大叫:「阿姨,快叫司機過來,他心臟病犯了,送去四院!」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人性命垂危,有一瞬間驚呆,但畢竟從小被我爸和姥爺訓練過了急救常識,顧不得慌,連忙過去接手,我記得他家的大理石地板滑得可怕,我一個箭步跑過去,跪下時膝蓋都差點磕碎,齊楚整個額頭全是汗,被我拉開時還沒回過神來。
「你別動,我來,」我推開他的手:「你去把他的藥都拿來,別慌,我爸是醫生,我知道急救。病人有心臟病史嗎?」
「我爸有心臟病,心肌梗塞過一次。」
看起來也確實是心肌梗塞的症狀,我扒開他衣服,放他平躺,當時他父親已經沒了呼吸,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做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齊楚飛跑去抱了一堆藥來,大聲問我用哪個。
「阿司匹林,」我急得汗水沿著頭髮往下滴,所有熱氣全往臉上涌:「再用硝化甘油口服,對,就是那個棕黃色的小瓶子。再拿張毛巾來。」
傭人打了急救電話,站在旁邊發抖,聽了話連忙去拿毛巾,我做胸外按壓做得手臂發抖,我爸從小就教我CPR,去我姥爺家拜年還得驗收,我從小就知道胸外按壓要拿出瘋狗般力度和頻率,每次看電視劇里的急救片段都覺得好笑。齊楚的父親胸膛結實厚重,呼吸心跳全無,我一度覺得自己是在瘋狂按壓一具死去的肉體。
完了。我當時心裡想的全是這個:齊楚以後要沒有父親了,而且他對我最深刻的記憶會是害死他爸的業餘蹩腳醫生。
大概過了十分鐘,或者更久,當我手臂上的肌肉顫抖已經控制不住地蔓延到全身,連腿都發起抖的時候,齊楚的父親胸膛忽然一震,整個人如同溺水被救起的人一樣,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倉促嘶啞的呼吸聲,臉上的青色瞬間褪去。
我瞬間從地獄升到天堂。
往後的事就一氣呵成了,在毛巾里拍碎一支亞硝酸異戊酯給他吸入,上吸氧,急救車來時已經是五分鐘之後,彼時他父親狀況已經穩定,急救人員看見這全套流程還以為有家庭醫生在場,知道是我這個高中生做的之後,對我豎起大拇指。
我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連頭髮都濕透,只想趕快洗個澡,然後打個電話給我姥爺,謝謝他老人家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每年寒暑假考我的急救演習----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這老頭純粹是怕死而已,不然每次為什麼演習的全是老年人心臟病突發之類的情景。
齊楚驚魂普定,然而他現在是他家唯一的男子漢,他要跟著去醫院,他正想跟我說點什麼,一直跟觀眾一般站在旁邊的他母親忽然來了句:「你不許去。」
「但是……」
「藥是我給他下的。」這瘋女人若無其事端著那杯水,一臉冷漠地告訴他兒子:「你不許去。」
那一刻我這才明白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他父親又一次長達半個月不歸家之後,他母親從醫生朋友那裡偷來了一支促凝血藥,直接在他父親回家時下到了茶水裡,然後親手端過去,站在旁邊看著他心臟病發作。
夫妻感情竟能到這地步,這種瘋狂的執念實在可怕。
我遍體生寒。
但什麼都寒不過那一刻齊楚的表情。
在那之後的許多年,我每時每刻都在慶幸,慶幸那一天我去了齊楚家,慶幸我救回了他父親,慶幸那一刻我陪在他身邊,雖然無法改變什麼,但至少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刻不是自己一個人度過的。
-
此時一切都過去了。
他母親已經成了記錄在案的精神病患者,他父親出院之後選擇了離婚,把那棟別墅和一半財產留給了他們母子,離婚那天我仍然在,他父親似乎有許多話想跟齊楚說,然而齊楚說「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
他很快地成熟起來,承擔起一個男子漢的責任,好的療養院太難找,他聘請了轉行的醫護人員在家裡看護他母親,在專業的治療下,他母親漸漸好轉起來。
他的成績還是受到影響,沒能跟我上同一所大學,只是在一個城市而已,他開始唱歌,漸漸有經紀人找上門來,他簽約第一個小經紀公司那天,請我吃了頓飯,那是一個很溫暖的春天,S城的柳絮亂飛,我們坐在窗邊,外面的林蔭道上開滿梧桐花,我們都笑了。
那天我們吃到很晚,喝了很多酒,我記得我一直在笑,他的話仍然很少,只是眼神無比溫柔,回去的路上漫天星斗,我整個人像踩在雲端,路過一個路燈,又一個路燈,終於有一個路燈壞了,我當時在說什麼,張若虛還是李白,他卻忽然轉過頭來,親吻我的臉。
我記得他眼睛裡的星光,就像我記得他唇角的酒味,真要命,這個人就算成了醉漢,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醉漢。
我記得他問我,他說肖林,其實我是個變態,我一點也不有趣,我愛一個人,一愛就是一輩子,如果有一天會失去你,我也許會選擇殺了你。我是天生的瘋子,像我媽一樣……
就算是這樣,你仍然會愛我嗎?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眼中的黑暗,他眼中帶著瘋狂神色的時候真好看啊……
我當時怎麼回答?
我似乎是笑了。
我說我知道。
我知道你冷漠面孔下的那些瘋狂,我知道你披著一身的冰是為了隱藏心裡的那團火,我知道那團火一刻也不停地在燃燒,如果你不是這樣冷靜,早已經被燒成灰燼。
但是沒關係。
我是這樣喜歡你。
就算終有一天會被燒成灰燼,我也會陪著你。
因為如果沒有你的話,這世界對我來說,本來就與灰燼無異。
-
睡到凌晨,被電話吵醒。
齊楚累得不輕,也險些被吵醒,我連忙摸摸他的臉:「沒事,你繼續睡。」
是肖航的電話。
接起來,那邊只有一句:「哥,我在警局,你來接我。」
肖航小時候其實很可愛的,比我可愛多了,後來我決心學文,又跟齊楚搞到一起,各種事情應接不暇,整天跟我爸鬥法。一晃神,肖航已經靜悄悄地長大了,而且成了個小混蛋,整天給我惹事。
他大學上的是T大,不遠,所以連進的警局也很近,凌晨一點,我穿了大衣出門,留了張紙條給齊楚,自己開車去接肖航。
到警局是一點半,接待的警官是個值班的年輕小伙,見到我,還怔了一下:「你不是那個……」
「沒錯,是我,肖林。我是肖航的哥哥,來接他的。」
我26拿到博士學位,是C大最年輕的副教授,因為C大名氣大,加上我父母基因不錯,生就一張漂亮面孔,所以吸引了不少注意力,還上了新聞。其實並不全是我厲害,S城是東南門戶,風氣本來就活泛,沒那麼看資歷,我師兄去了北京,三十多了還苦兮兮地當著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