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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8:01:20 作者: 謙少
    玄關燈光暗下來,他手掌托著我的臉,掌心乾燥而溫暖,他有著非常漂亮的手指,因為彈吉他,某個指節上有薄薄的繭。

    我聞見他襯衫領口裡清冽的味道。

    他從來就是悶罐子性格,而且因為話少,脾氣還不好,常顯得氣哼哼的,我想起他的粉絲說他面癱。

    我很早就認識他了,初中住得近,他家那時候家境很好,他是學校里女孩子都會喜歡的那類男生,高且瘦,皮膚是那種冷冷的白,一雙眼睛安靜得像星辰,我那時候騎單車上學,常從他家門口過,故意騎得很快,一陣風一樣飛過去,裝作不經意回頭,看見他穿著白襯衫站在路邊。

    他連背書包的樣子都比別人好看。

    高中仍然同校,他父母離婚,鬧得很難堪,他父親出軌,他母親一度鬧到要進精神病院,據說差點拿刀捅死他父親。他開始變得沉默,更加獨來獨往,我就在那時候無意間發現他竟然偷偷在學校的雜物間裡練吉他,而且唱歌很好聽。

    在我發現他用那個雜物間練琴的同時,他也發現了我在那個雜物間吸菸。

    其實我有過一段叛逆期,因為高中隱藏太多秘密,性向是其中之一,另外一點是我父母一直希望我大學學醫,或者律師,我卻逃課去圖書館聽門可羅雀的文學史演講。

    我和齊楚的關係開始,是我給他寫歌詞,他的歌也像他的人,旋律極美,然而一句話都不會說。很長一段時間裡面,我們都井水不犯河水,雖然呆在同一個雜物間裡,他練他的琴,我吸我的煙,有次我吸菸吸得無聊,展開一邊的廢紙團來看,他如同冰雕復活一般伸手就搶回去,我這才發現那是他自己寫的歌詞。

    齊先生文采一直很堪憂,一首歌寫了半年,憋出三行字,還是幾番刪改後的結果,我看了笑到肚子疼,隨手就給他填了一首,仍然原樣團成廢紙扔給他。

    第二天他看起來心神不安,耗到天快黑,終於冷冷叫我一句:「餵。」

    我說我不叫喂,我有名字,姓肖名林,你要是有事求我,還可以叫聲「爺」來聽聽。

    十七歲的齊先生十分糾結,冷著臉掙扎許久,又問我:「能不能不叫爺?」

    他當年就有這麼好玩,可惜年歲越大,脾氣越硬,人也越來越不可愛。好在他眼睛還是這麼好看,像落滿了星光的湖泊,專注看著人的時候,仿佛靈魂都要被他點亮。

    -

    狠狠折騰過一番之後,坐在桌邊吃飯。

    菜都涼透了,我懶得吃,拉了張椅子蜷在一邊喝茶,看他坐在桌邊,一聲不響地吃飯。他吃飯有種機械般的美感,因為全然只是動作,沒有多餘表情,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多離婚家庭出來的小孩都被訓練成這樣,因為飯桌往往是父母吵架的時候。小孩子夾在中間,恨不能自己變成隱形。

    劇組伙食差,這少爺還挺挑食,估計餓得挺慘,我真是拿他沒辦法,竟然看得心軟起來,伸手摸他頭髮,他一臉茫然抬頭看我,我用手指碰了一下他臉頰。

    「這裡瘦多了。」

    他怔了一怔,然後避開了我眼睛,他天生不習慣流露情緒,大概家庭緣故,對於正常的情緒表達也很不擅長,埋頭又吃了幾口飯,然後告訴我:「下部戲外景要去泰國。」

    他因為知道自己不擅長經營感情的緣故,所以自覺努力賺錢是唯一的貢獻,這種邏輯還是凌藍秋給我解釋清楚的,她說:「肖林,你有沒有發現,每次齊楚見過你之後都會變成工作狂。」齊楚身上常常有這種讓人有好氣又好笑的神邏輯,而且因為他話太少,所以誰都無法察覺,突然發現的時候還會嚇你一跳。

    我常覺得他像一個嚴絲合fèng的機械,然而質地並非鋼鐵,而是瓷器,或者玉石,因為沒有缺口,所以你無法窺見那一層層堅硬材質下隱藏的是什麼,只是偶然在他燃燒的時候,可以從fèng隙里窺見一絲溫暖的光。

    但是我願意等。

    哪怕是用一生。

    -

    「吃完去洗個澡,早點睡,桌上有幾張照片,這幾套房子我都去看過了,都差不多,你選一套吧。我去給你放水……」我順手把他的大衣掛了起來。

    「明天我要回去一趟。」他忽然說道。

    「哦,為什麼?」

    「我媽病了。」

    我嗯了一聲,沒有再問。

    其實我知道他媽不是「病了」,而是「犯病」,不過自從當年的事之後我就很少踏足他家了,他媽現在看見我就得犯病,我不去最好,省得讓齊楚為難。

    說起來,我還算是他父母離婚的見證者之一,我第一次出入齊楚家是在我替他寫歌半年之後,他父母的問題淵源流長,他姥爺家很富,他母親算是個千金小姐,任性,一心要嫁給他父親,不惜跟家裡鬧翻。他父親是個英俊有能力的窮小子,結婚後自己創立了公司,到齊楚上中學的時候,已經不輸他姥爺家的家底了。如果到這裡打止,應該是一個「莫欺少年窮」和「慧眼識珠」的圓滿故事。

    齊楚初中他父親出軌,對象不是常見的年輕小姑娘,而是他父親初戀情人----當年大學的校花,傍大款失敗,給香港富商生了個孩子卻進不了家門,又回到S城。

    我曾經出於好奇看過那女人的照片,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看得出年輕時的我見猶憐,然而畢竟已經老了,只能算個老美人而已。

    這樣的出軌對象,對齊楚母親自尊心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要是找個年輕女孩反而想得通,不過是歸根於男人的劣根性。但是這樣的出軌,簡直讓他們二十年的婚姻都成了個笑話。

    我第一次去齊楚家是高二,那時候他母親已經有點不太正常了,我記得去他家那天是個陰雨天,他家很大,別墅,裡面色調很淺,但是所有窗戶都關著,客廳空蕩蕩的,又暗,一個傭人也沒有,我換了鞋子,跟在齊楚後面穿過客廳,忽然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像睡袍又像外衣,上面繡了海藻一樣的暗色花,皮膚很白,瘦得脫了形,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那種眼光像X光一樣,看得我頭皮發麻,齊楚卻像習慣了一樣,低聲叫了一聲「媽」。

    後來我回憶,才想起她其實很漂亮,齊楚繼承了她的眼睛和皮膚,所以氣質總是顯得高人一等。但是就算齊楚,要是有那樣的眼神,估計也沒人能注意到他有多好看。那是一種極端茫然空虛的眼神,像大火燒過的餘燼,後來我才知道她長期吃安眠藥,大概是藥物作用。

    我跟著齊楚去了他臥室,他有很漂亮的書房,還有一架鋼琴,我們在那呆了一下午,把他要填的歌都過了一遍----我去他家是因為有些歌必須在鋼琴上彈。他還給我倒了水喝,問起我要不要回家睡,我說跟我爸媽說過了,可能在同學家過夜。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那會是完美的一天。

    晚上我睡在齊楚家客房,客房的枕頭有一股霉味----女主人崩潰的家裡常容易這樣,在細節處露出端倪。那時候我家不過他家一個客廳大,卻連抹布都比他家被子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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