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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6:03:01 作者: 三水小草
與其說評戲,不如說評的是人,是情,有過一段讓自己開心過也痛苦過的愛與離別,就像是給人生一個新的角度,站在那裡,能看見自己看不到的別人和自己。
桑杉的神情很專注,素著的臉上不施粉黛,挺翹的鼻子和略厚的嘴唇,還有那雙細長的眼睛都落在了肖景深的眼裡,讓他覺得這樣一個側臉都比舞台上的戲好看太多了。
一度,男人很想問,為什麼你要在大雨傾盆的時候跑到拍攝地來,也想問你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帶著我回來找外公。
可是他沒問。
桑杉永遠有無數個能說服任何人的理由,肖景深對那些不再好奇了,他只要看著對方做了什麼就夠了----站在深淵邊上,把她自己當做一條吊索,小心翼翼地,試圖把他拉回到光明的世界去。
這已經是上天對他最大的仁慈和饋贈,足以讓他潛心珍藏,細細品味到下個世紀了。
一顆蜜漬的青梅在男人的眼前晃了晃,肖景深回神的時候,桑杉已經把青梅塞進了他的嘴裡。
「你現在是在進行康復治療,注意力要跟著老爺子的要求走,不能隨便發呆。」
女人輕輕涼涼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
酸酸甜甜的,像蜜餞青梅一樣。
肖景深笑了一下,眼裡像是藏了蜜。
老爺子在旁邊默默喝一口自帶的茶水,衝掉了嗓子眼兒里的齁勁兒。
「你也唱過崔鶯鶯,要是以你的理論,所有人演的崔鶯鶯都得全情投入,變成那個被導演、劇本還有你這種鑽牛角兒方式打磨出來的角色。那你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剩你這一個崔鶯鶯了?是不是天分不如你,悟性不如你的人都不能演崔鶯鶯了?因為你做到了入戲的極端,所以別人都不如你?」
從劇院出來已經是晚霞漫天,景老爺子謝絕了他那些後輩一起去吃飯的邀請,讓他們這些累了一天的人都早點回去休息,自己帶著外孫和他家桑桑逛在了新城區的夜市上。
秀城夏天的夜市極熱鬧,有各種路邊小攤,還有人蹲在馬路牙子上售賣各種哄孩子用的發光玩具,肖景深帶著口罩,手臂張開護著自己外公,防止老爺子被人撞到,時不時還要回頭看看跟在他身後的桑杉,耳朵里當然還得聽著外公的教訓。
「我沒想過那麼多。」
「可你就是那麼做的!你把那個角色當成一個模子,自己恨不能分毫不差地對上去,然後就把自己丟了,那叫演戲麼?」
景老爺子是真的生氣了,這種生氣跟別的不一樣,他的外孫可以遭遇挫折,可以失敗,可以做出一些「沒出息」的選擇,但是在演戲這件事兒上,他不該走歪路,區區一個電影角色就讓他把自己的魂兒都丟了,在從業幾十年的景老爺子看來,是肖景深自己失了本分。
現代電影的每一個角色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電影的主旨是講故事,不同的故事自然需要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人物關係。可是戲劇並非如此,戲劇觀眾對於故事本身的流程早已爛熟於胸,他們想要的是符合他們要求又超出他們預期的演繹,因為這種原因,戲劇演員們要表現出一個「統一」的人物,又要在其中展現自己的個人風采。
同一個崔鶯鶯,有人演得端秀如皎月,有人更多兩分嬌羞風情,也有人身段更加優雅……這些不同的氣質與角色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不同的「名角」。
「你學了這麼多年戲,以為『角兒』是那麼好當的麼?演戲是『立人』,當『角兒』是立心,心立不起來,你以為你就是那個『人』了,那我問問你,你的心呢?沒有心的人去表演,那演出來的都是木偶戲!」
看見有人在路邊賣彩虹棉花糖,景老爺子停下腳步,看著五顏六色的糖絮飛出來,他買了一支,遞給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桑杉。
「唱京戲的人,從古到今代代傳承,早就把他們要演的角色給摸透了,摸透之後怎麼辦呢?他們把這個角色當成了一個框子,在這個框子裡演出來的是自己的神和魂兒,表演這事兒說到底,沒什麼流派,就有兩點,角色吃透了,本心立住了。」
角色吃透了,本心立住了。
肖景深在心裡默念著這兩句話,覺得自己的心口上一直在包裹著的什麼東西一下子就被打開了。
表演,是演員自我和角色的融合,這是所有演員都知道的道理,不同的表演方式不過是融合的側重點不同……肖景深此時已經明白了自己走進了一個怎樣的誤區----他把一种放棄自我的強行融合當成了正確。
「外公……您這是要先在理論上證明我是錯的呀。」
「你一腦門子的傻套路,我得給你從根兒上揪回來。」
拄著拐杖,老人發現一家做川味爆肚的小館子前排了一條長隊,從小小的窗口裡飄出來了一陣陣濃香的醬料味。
「這家我聽說過,好吃,你去買幾份回來。」
戴著口罩的真·大明星·肖景深乖乖去排隊買爆肚,桑杉扶著景外公坐在了小館子前的塑料凳子上。
「氣死我了,他這次真是氣著我了。」當著肖景深的面,老爺子一直沒展露什麼情緒,把肖景深拉扯到這麼大,他教孩子從來講道理,不會在感情上強壓著孩子認錯,即使到了現在也是這樣的,趁著外孫不在,他癟了癟嘴,透出了幾分氣急之後的委屈。
跟肖景深偶爾的表情一模一樣。
「這樣的錯誤誰都能犯,肖景深有您幫他敲打回來,比別人幸運多了。」想了想,桑杉只能這樣安慰老爺子了。
老爺子嘆了口氣說:「我不怕他犯錯,可這錯他該犯麼?從小讓他演戲,不管是什麼角色,說進戲就進戲,說出來就出來,他現在是連自己小時候都不如了。」
小時候?
桑杉看看肖景深的背影,再看看氣勢頹敗為自己外孫擔憂的老人,突然想到了什麼。
吃過了澆著辣醬、麻汁、香菜、蔥花、蒜泥的爆肚,又吃了幾個燒麥,幾串電烤的大雞心串兒,像很多年前一樣,老人領著兩個孩子穿過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曾經的老夜市距離家裡很近,這個新的夜市卻是有些遠,打了一輛計程車,三個人才回了家。
話不可一次說盡,尤其是這些涉及到了理論需要消化的東西,老人餵了鳥兒就回屋休息了,桑杉坐在沙發上看東西,肖景深自然不肯早早回房間,拿起了拖把開始清理房間的衛生。
沙發像是一顆恆星,拖把是一顆行星,繞著它轉啊~轉啊~
也不知道轉了幾圈兒,坐在「恆星」上的桑杉突然開口了:
「你是一個戰士,居然把槍都扔了,那跟把命扔了有什麼區別?」
肖景深下意識地開口說:「扔了槍能保命,扔了命可保不住槍。」
這是……喬衛和路長河認識不久之後的一段台詞。
「扔了槍保下命來的不是戰士。」
「我不是戰士,我是逃兵。」
手裡握著拖把,肖景深的目光變得犀利又尖銳,他說出的話是那麼的理直氣壯,完全沒有一絲的愧疚,唯有手指,輕輕顫動了兩下。
「力挽狂瀾的名士,卑微到泥土的太監,層層偽裝的反派……你演這些角色的時候都收放自如,唯獨演一個逃兵的時候出了這種問題,肖景深,這個逃兵身上跟你有什麼特別產生共鳴的地方麼?」
放下手裡的劇本副本,桑杉挑著眉毛看著那個用拖把杆支撐自己身體的男人。
他站在那兒,背對著她。
「目前電影拍攝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劇本的前半部分,路長河這個角色在這一部分里表現出的特點有……」
手指在劇本上輕輕敲了幾下,桑杉站了起來,輕輕靠近肖景深。
「逃避。」
「放棄。」
「雖有熱血卻違背本心。」
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說,桑杉已經轉到了肖景深的面前。
「用自己本想堅持的東西,交換了自己的命,所以自我厭棄。」
拖把杆落到了地上,砸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似有迴響。
「你之前那些年,最缺的就是錢,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你換錢的,你不得不去做了交換呢?」
女人的目光籠罩著肖景深的臉,仿佛已經看透了他的內心,通過他逃避的目光,不勻稱的呼吸節奏,還有臉上輕顫的肌肉。
「看你的技術水準,應該不是身體……不然那些人是花錢買罪受。那……還會有什麼呢?」
「桑杉,我……」
「我知道你不想說,我可以慢慢猜,對我來說,這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