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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6:03:01 作者: 三水小草
在墜落進漩渦中的時候,男人發出了一聲嚎叫。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醒了。
夏日的夜晚,睡眠模式下的空調在靜在悄悄地運行著,肖景深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睛睜得極大,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慢慢滲進了白色的枕套里。
這樣過了幾分鐘,男人才終於相信自己現在並不是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並沒有進行一場絕望的戰爭,他躺在酒店房間裡,睡覺時身上蓋著的薄毯已經被他踹到了地上,睡前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顯示現在是凌晨三點。
他又做了這種夢,和路長河一樣的夢。
《無歸之路》的電影中,路長河一直被噩夢所困擾著,甚至不敢入睡,在他的夢裡一無所有,只有毫無反手之力的戰爭。其實,那也說不上是夢,畢竟在之前他所經歷的就是這樣的戰鬥,沒有盡頭,沒有援兵,沒有……指望。作為一個逃兵的逃亡路上,他不敢睡覺,一直睜著眼睛,在黑夜裡看著星星。
夜晚的篝火是給鬼子空軍提供靶子,他們總是睡在道旁的溝渠里或者山坡和樹的下面,猶如一群躲避獵鷹的無助羔羊。
他是徹夜守衛的那隻看似強大的羊吧,之所以閉不上眼睛,因為已經被嚇破了膽。
現代社會對於人類的心理健康越來越重視,路長河的這種情況屬於典型的戰後心裡綜合種,屬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種,專業的從業者能夠給出他們病症的合理解釋,並且給出治療方案。可是那時的路長河,他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夜又一夜,星星在閃爍,細雪在飄零,戰爭,在繼續。
幾天前,肖景深第一次做這樣的夢,他立刻就明白,自己現在是入戲太深了,路長河這個角色末路式的絕望極為動人,讓作為演員的肖景深忍不住就去挖掘和代入,又仗著自己有出戲的辦法而更加地放縱自己去「共情」。
於噩夢中驚醒的第一個夜晚,肖景深有點驚慌,又有些竊喜,他從沒有過如此地入戲,作為演員,這樣的經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很難遇到這樣的一個角色,大部分演員演了一輩子戲也不會與自己的角色互相深入到這個地步。
從那天起,他就一直沒有給桑杉打電話,現在已經是第六天了。
看看自己還在輕輕顫抖的手,男人看看手機,最終還是沒有拿起來,而是選擇坐起身,繼續看劇本。
「誰都想活!可是現在!他們死還是你死,你說!」
逃難隊伍遭遇了一個三人的日軍小分隊,喬衛殺死了一個,中了一槍,路長河沒有槍,喬衛把自己的槍給了他,在打死一個打傷一個敵人之後,他被敵人扔出的炸彈所炸斷的樹幹壓住了腿。
拿著槍的人變成了一個戰戰兢兢的醫學生,他抖成了一團,仿佛手裡的東西不是殺人利器,而是會要了他自己命的兇器。
路長河這樣大吼著,甚至還用自己抓到的石塊兒去打那個「廢物」。
「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就一槍把自己打死算了!他活著,還會殺人!那都是你造的孽!你造的孽!」
少殺死一個敵人,便是對自己的家國民族所造下的無上罪孽。
這就是路長河的執念和心魔,它被絕望所壓抑著,像是一口被神強令延期噴發的火山。
在蓄積著毀滅路長河自己的力量。
眼眶中泛紅,幽黃燈光下,男人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笑容,是屬於路長河的自我審視和發現。
第175章 吃飯
相較於其他題材,戰爭電影、動作電影往往有更多的危險性和不確定性,這天上午的一場戲,炸點崩起的石塊劃傷了兩個扮演日軍的群演,雖然,按照康延導演一貫的行事風格,劇組在之前已經為所有參與危險鏡頭拍攝的演員們都買了保險,還有專項的資金用來防備這種突然發生的意外,一天的拍攝進度到底還是因此拖延了下來。
算一下時間,康延讓候場的幾個演員都先回去休息了,其中就包括封爍和肖景深。
「難得休息,要不要找地方喝兩杯?」扒下了層層戲服之後露出被汗浸透了白色背心,嚼著冰塊貪涼快的封爍拍了拍肖景深的肩膀。
肖景深沒搭話,先讓封爍把冰塊吐了。
「老胃病還圖這個痛快,你這是嫌自己身體太好了?」
「你這人,現在怎麼都直接上手了?哎哎!別掰我嘴,我自己會吐!」
看著封爍自己把冰塊吐了,高大的男人垂著眼角,曾經讓人如沐春風的老好人式微笑,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酒店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肖景深和封爍叫了他們各自的助理,又叫了兩個關係不錯的工作人員一起去外面吃飯。
《無歸之路》現在的拍攝地是贛江邊的一個小縣城,這裡有頗有時代氣息的小鎮子,鎮子外面有一片黑色的荒山,就在江邊上,電影中的很多鏡頭都是在這裡現場拍攝完成的。
整個劇組住在縣城的一個四星級酒店裡,距離拍攝地大概四十分鐘車程,距離這個縣城吃飯的地方倒是很近。
羅正想去問問酒店工作人員周圍有什麼好吃的,肖景深叫住了他:
「江邊當然吃江鮮,要麼就是吃鴨子,在網上隨便找找,估計也錯不了。」
最後,幾個人按照某個軟體的美食排名,找了一家就近的飯店坐下了。
肖景深說的沒錯,江邊自然是要吃魚的,當地新鮮的糙魚取了魚肉切成小塊,魚骨也剁成小段,先過油後用蔥姜辣椒加米酒和鹽炒,最後點了醋再勾芡,味道豐富厚重又不掩蓋魚肉的鮮美,在空調間裡吃了這麼一份魚,就連苦夏的封爍都覺得胃口大開。
除了魚之外還有辣炒的螺螄和斬成麻將塊兒的板鴨,配著幾道慡口的青菜,五六個大男人吃得開心又開胃,又加點了一道當地特色的肉丸和三杯雞。
吃飯的時候肖景深一直不怎麼說話,封爍知道他在吃上很有研究,偶爾問他這道菜是怎麼做的,他悶聲悶氣地說了之後又沉默下來。
一筷子雞,一筷子魚,一筷子肉丸子,一筷子蔬菜。
捧著米飯碗,肖景深的動作的動作有些機械。
電影裡的逃難路上,他們路過一個小村子,鎮子裡的青壯早就跑了,留下了五六個不肯離開的老人,看起來六七十歲的老人笑呵呵地招待了他們。
五六個軍人又死了兩個,三四個醫學生,兩三個商人還有一個小毛頭的孩子,明明都正是極好的鮮活年紀,一路走進村子,卻恍如厲鬼重回了人間。一盞燈,一扇門,一個鍋灶,落在他們的眼裡都成了風景,對著一條臘肉,他們能仰著頭端詳很久。
喬衛讓老人們也趕緊逃命,日軍的行進不曾停歇,他們在滬市周邊的累累惡行令人髮指,也令人膽寒。
老人們笑容和藹,拉著他們的手臂讓他們先多吃點兒好的,不一會兒,他們就端出了一桌的美味,有白米飯有肉還有一隻雞,對於這些人來說簡直豐盛得無以復加了。
那幾個一路上挑挑揀揀怨天怨地的商人都變得無比乖順,生怕被人剝奪了吃飯的權利,那幾個一路咬牙堅持的學生嘴裡塞著米飯臉上流著淚。
喬衛摘下自己的手錶,想要給這些老人們充當伙食費。
路長河冷笑說這一塊表夠換兩頭豬了,既然用它當伙食費,那乾脆再要兩條臘肉帶走好了。
要不是之前路長河剛剛救了自己的命,喬衛很想把這個惹人厭的傢伙扔到屋子外面去。
於美食環抱之中,這些如驚鳥一般的靈魂似乎得到了撫慰,就連喬衛在吃了兩口飯之後,看著路長河的表情都柔和了許多。
飯吃到一半兒,桌上已經是一片狼藉,這時,一個學生突然開口說:「郁文說給小寶找吃的,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
小寶就是那個他們撿來的孩子。
郁文是個他們這些人中最膽小的那個學生。
就在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了一聲驚叫。
幾個當兵的立刻跳了起來,穿過狹窄的天井衝到了另一邊的屋子裡,下一瞬,他們呆住了。
他們所住的這個房子的主人,那位笑眯眯的老人家,正掛在樑上,穿著全套的壽衣。
喬衛帶著人挨家挨戶地去找其他的老人家,發現他們都跟那個老大爺一樣,在自己的家裡,安詳地,殺死了自己。
敵人要來了,這些被拋下的老者,在自己僅剩不多的選擇中,挑了一條絕路。
把他們的屍體擺在一起,喬衛看著自己面前的士兵,他想說什麼,可動了動嘴,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一步一晃,搖搖欲墜似的回到那個屋子裡,他看著滿桌杯盤仍在,心裡卻空的厲害。
外面有人在哭吧,喬衛慢慢地轉頭,表情有些茫然。
一個國,一個家,到了多麼讓人絕望的地步,才會讓這些老人做出這樣的選擇?摸摸自己的胸口,喬衛覺得自己身上的這身軍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