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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鑾車不需要人來抬,也不需要馬來帶,只需要旁邊有個人給一個很小的力量,就能驅動這輛車自己向前行進。
鍾夫人看向身旁陽光里的年輕人,看到陽光打透了雍州大街兩側的枝葉,看到他如此鮮活有力,看到人間的希望升騰而起。
她忽然感到了說不出的滿足,心中某個鬱結的疙瘩,仿佛就在此刻被柔和的陽光給融化掉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和海汝峰到底是什麼仇。」鍾夫人溫聲嘆道:「如今他也沒了,又將你養得很好——雖然用心險惡,但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你願意在他身後盡孝,我是沒有意見的。」
顧安南看了她一眼。
「要認真說起來,其實算我欠他的,但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鍾夫人將車簾捲起來:「你年紀小未必知道,當年海汝峰其實差點尚主。」
尚主?!
四十年前大荊朝的公主一共就兩個,一個天生失語,去護國寺青燈古佛地過了一輩子——好像後來還做了什麼「十戒僧」;另一個當年可能也就五六歲,海老頭兒要尚哪個主?
鍾夫人的目光變得很遠,看起來有些不忍:「當年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位殿下竟然曾被劫至民間落魄過——她被拐騙到民間的時候年紀還小,養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就做主和當地教諭的兒子訂了親。」
她這麼一說,顧安南也想起來了,海老頭兒雖然很少提及他年少時的事,卻經常聊到他那個沒譜的爹。有一次自己下值回來,看到海汝峰一個人佝僂著脊背在灶房炒飯,忽然問他:
「怎麼不娶親?」
那時老頭兒沉默很久,出神出得連飯都炒糊了,直到把那一晚黑黢黢的炒飯端到了飯桌上,他才嘿然一笑:「我那個爹給訂過親……但我配不上。」
十九歲的少年金吾衛不能理解,世上還有什麼他海聖人配不上的好娘子,但此刻他卻忽然明白了那語氣中難言的意味,以及深藏的哀傷。
「當時我還沒成親,被家裡送進宮中做過幾年女官。手裡幫后妃們掌著一些生意——其中就有秘密從匈奴進牛羊的買賣,后妃們靠著這些貨在長安賣撥霞供,很是掙了一筆。」
顧安南的思緒被打了個岔,摸著鼻尖笑道:「嗯,我家那個殿下也有店面。」
「你這娘子也不簡單,小心些吧。」鍾夫人知道他情根深種,雖然對這個過於厲害的兒媳婦有些忌憚,但也知道自己這個半路殺出的親娘不好多說:「所以當時我從自己的商道得知,那時匈奴諸部之間紛亂迭起,如果朝廷能選其中最強的一支聯姻,說不定能解決大荊邊患。」
後邊的事情其實也不必再多說了。
少年鍾薇不過一介女官,本來沒必要理會這種國家大事,但當時她已經和盧家訂親——盧家是立場堅定的二皇子黨。太子與二皇子的黨爭如火如荼,她之所以開口,不過是為了讓日子更好過罷了。
「但那時並沒有適齡公主,」鍾薇:「所以我向皇后保薦了始終『養在道觀』中的慈陽王幼女——她去匈奴和親前獲封公主,賜名松懿。」
松懿公主。
這名字剛剛才聽過,實在熟悉得出奇。
顧安南不料自己這位沒過門的「師娘」竟也如此大名鼎鼎。如若異地處之,有人要在自己和暮芸成婚之前非要將她弄出去和親,叫她在外頭受辱,又叫自己一輩子都不能與他相見——
「著實有些缺德。」顧安南中肯地點評道。
鍾夫人嘆氣。
「後來我派人暗訪,才知道當時海汝峰和松懿二人可能不是訂親——而是已經成親了。只是他們住得遠僻,婚事沒有張揚,知道的人也就不多。」
鍾夫人沒有再說了。
多少紅塵舊怨,說是說不清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比如松懿嫁給海汝峰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又比如當時盧家遭逢大難,如果不是鍾薇獻策,只怕根本就保不下來。
時間已經過得太久了。
不會再有人提起,聞名天下的海聖人,為何總是南望而立。
但顧安南天生就不是個愛矯情的人。
他目送鍾夫人上了船,站在渡口想了一會兒,得出了一個很混帳的結論——既然那個松懿——如今應該叫大閼氏了,是自己未過門的師娘,那怎麼能葬在外頭呢?
不像話。
生不能同衾,死也得同穴,大不了將來他親自去匈奴挖回墳,回來埋在海聖人的墳窩窩裡,說什麼也得讓老頭兒在地底下高興一回。
要不怎麼能算孝順?
「我看這比給他報仇強多了。」準備挖墳的缺德大帥高興起來,招來親衛道:「須卜思歸呢?叫她來!」
親衛一臉為難:「須卜將軍從下午就不見蹤影,不知去哪了。」
顧安南翻身上馬:「張鴻也去過匈奴,那就叫他。」
親衛:「……」
親衛一臉為難:「說出來您可能不信,但鴻軍師也不見了。」
然後親衛就心驚膽戰地看見,大帥先是一愣,而後展露出了一個帥氣又微妙的笑容。
「沒事了,別去打擾他們。」他策馬回城:「正好我回家吃個飯!」
然而這頓晚飯註定是要難以下咽了。
因為當他回到和暮芸暫住的雍州園林時,就發現滿地清輝之下,拱橋暖燈之中,暮芸正和鍾褚對面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