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頁
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第80章 聊贈一枝春(十二)
兩個人做賊似地往後退了兩步, 嘀嘀咕咕半天,商量著得找個時間去把海聖人的棺槨起出來,但商量來商量去又不敢往他跟前去。
海聖人活著的時候就是天子第一號剛猛的噴子, 變成老鬼了只怕還會更兇悍一些,只怕燒過去的紙錢都能被從炭火盆子裡噴出來。
「我心虛是因為給他埋錯地兒了, 」仙氣飄渺的呂太白哼哼兩聲,抱臂一針見血道:「你是因為不想給他報仇了吧。」
這樁「仇」, 要認真說起來可就遠了。
海汝峰雖然很早之前就被迫致仕了,但他去世時竟然還在「任」上——當時的匈奴巴准布部以雷霆之勢大舉入侵,一路打進了大荊腹地,禁軍統領顧安南帶上了北大營最後的精銳, 終於在大荊數十名戰將接連戰死之後, 成功地在咸陽完成了第一次勝利的阻擊。
這場勝固然給中原大地帶來了希望,但這點希望還是過於微末了。
當時中原已經是「多點開花」, 除了進犯的外敵,更有在此處舉兵的起義軍。各地地方軍根本管不過來,其中文河以南那一帶最為嚴重, 那地界原本就聚集著許多悍匪,再加上從水路逃難到實州附近的暴民,地方小縣的縣衙接連淪亡, 實州數萬百姓性命不保。
沒有人願意守著那裡。
除了早已致仕的海汝峰。
「一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呂太白靠在冰冷的白牆上, 口中的熱氣溢成迷濛的霧:「那麼一個破破糟糟的老頭, 是怎麼自己跑到那邊去的?」
海汝峰當時的身體情況確實可以說得上是「破破糟糟」。
他本就在古稀之年, 身體枯瘦得就像一根晾了幾十年衣裳的破竹竿,但在實州最危難之際, 這根破竹竿突然出現在了牆頭上, 將他「天下一聖」的身份公諸於世, 調集全城百姓在叛軍的圍攻之下奇蹟般地守了實州三個月。
「老師在等援兵,我知道。」呂太白看著顧安南沉默的背影,垂下眼睫:「但這也不能怪你。」
海聖人在等援兵。
但放眼當時的天下,誰沒在等?
實州能被安然守住三個月已經是個奇蹟了,周邊的幾個州府早已淪陷或是自身難保,當時唯一有能力可以馳援的就是剛在咸陽取得暫時性勝利的顧安南。
可惜這唯一的救兵,卻在咸陽城中被帝姬一刀殺入肺腑,將他的綺夢與血肉攪碎其中。
海聖人自然也就沒有等到唯一有可能來到的救援,最終身死魂消。
「帝姬……我知帝姬當時為何非要親自趕赴咸陽殺你。」呂太白清了清嗓子:「也就是你自己不覺得——你出兵將近半年,連一道軍報都沒給朝廷發過,朝廷派出了十二道金牌令你在勝利後回援他處,你一概不聽。就連我都以為你反了!」
顧安南背對著他的身影發出了一聲輕笑,薄薄的煙霧在煙火下勾勒著他的輪廓。他沒解釋,也沒反駁,只是安靜地站在風煙平靜的夜色里,將生死和烈火壓在沉默的影子中。
呂太白試探地問:「你不接軍令,是為了救老師嗎?」
蒙著眼的顧安南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將院裡小崽子們誤扔到這邊的竹球用腳尖一勾,使了個巧勁踢回院中的「球門」里,惹得眾少年一陣歡呼大笑。
「那時候年輕麼,」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不起眼的細長疤痕,經年日久,已不大摸得出了,只有他自己還記得它的存在:「是有點瘋。」比起流露脆弱,顧安南更習慣流血。他打了個哈哈道:「瘋又怎麼了?總比你那時候肥得要命強!」
呂太白翻了個天大的白眼,走過去同他並肩,看到他手指上那條細痕,嘖聲稀奇道:「瞧著像是水磨刀的印——你這糙漢還幹過這種精細活。」
顧安南手指輕輕捻了捻,深邃的眼中春秋過近,神色複雜難明:「嗯,給人磨簪子的時候弄的。」
是只玉簪。
跟在某人的身邊,一跟就是整六年。
玉簪紋樣很糙,連花紋的邊角都沒磨好,一看就知道它的手藝師父是個二把刀。好在玉料絕對上乘,雖然焦了一半,卻仍在夜幕里泛著溫潤的光華。
焦玉簪在暮芸白皙纖長的玉指中打了個轉。
剛剛從禾家書房走出來的暮芸,隨著陸銀煙一道去了他在此處居住的客院。剛一進門,臥房裡便走出一個身披黑袍的高大男子,見了暮芸撲地便跪,恭敬地將一封簡薄的信件雙手奉上。
暮芸沒接。
她的目光在其上筆跡俊秀的「妹芸敬啟」四個字上一掃,長睫微動:「白首輔讓你來的?」
「殿下在外彷徨已久。」黑袍人鏗鏘有力地說道:「下臣特來接殿下回朝!」
------
後園。
顧安南:「如果你是勸我殺了暮芸給老頭報仇,那就免談了。」
「看出來了。」呂太白冷笑:「你哪捨得?」
顧安南蹙眉:「你不會不知道此刻王朝帝姬的分量。」
呂太白本來就不是真的想勸他殺暮芸,老頭臨去之前確實接過一道朝廷讓他從實州撤離的密旨,上面蓋的也確實是帝姬的印。天下人或許覺得是朝廷和帝姬的錯誤決策害死了海聖人,但受他教養長大的顧安南和呂太白卻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必然不完全是那麼回事——
海老頭要是真有那麼聽聖旨的話,當初就不會負氣離朝,更不會離經叛道地去做顧安南這個黑市主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