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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十數個身穿黃衣的書生被搡進了活埋坑,他們狼狽不堪地摔在混著熱血的紅土裡,潔淨的文士袍化作滿身污穢,但是沒一個人哭。坑裡都是些無力戰鬥的老弱婦孺——因為舉凡是能扛得動刀的,都已經死在旁邊的屍山里了。
打頭的文士越眾而出。
「楚賊!我等已經寫就血|書,以信鴿發令!」那文士泣血大笑:「待到四境煙花令起,你必死無葬身之地!」
文士把幾個小孩聚在身後,自己梗著脖子站起來,迎頭受著不斷埋過來的土;他站在那個坑裡,卻好似站在一座至高無比的山峰上。
「楚賊,你也曾經是大荊的將士,你也曾經是中原的兵!」一鏟土蓋在書生的脖頸上,他踉蹌一步站住,仍對著坑外的楚淮大喝:「你屠滅生靈,如屠豬狗——你不配為人,更不配做一個漢人!」
『不配嗎?』楚淮看著他赤紅的眼睛,神色顯得很平靜。他想:『可是我曾經也和顧安南一樣,做過平邊的功績來著。』
牧州,高台基。
須卜思歸詫異地從欄杆上跳下來:「什麼?他還在你們大荊當過將軍?」
胡櫻點頭:「嗯,是照州,而且他做得很好,小世叔是抗過倭寇的。他在那幾年,大荊西境是難得的安生。」
「畢竟是武狀元出身,不一樣的。」暮芸非常信任科舉制度,熱茶入口,將麻木的肺腑都暖了過來:「我那時還小,卻隱約記得當年的武狀元身形單薄,溫文爾雅,對所有人都很禮貌。」
須卜思歸對胡櫻驚訝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當年的文進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後來楚淮被分到照州抗擊海寇,邊境清苦,朝廷給得撥款也不夠,楚淮手裡的錢連造條好船都不夠,只能眼睜睜看著手裡的兵去送死。」
胡櫻嘆了口氣。
「是,那時父親常說……小世叔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時局沒有成就他。」胡櫻迎著須卜思歸的目光說道:「後來有人告發,說小世叔勾結海寇,收了對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還沒有尋常富戶嫁女兒時用的嫁妝箱氣派。就這麼點寒酸的賄賂,只怕當時隨便一個條件好點的縣令都看不上眼,但對於楚淮這個照州總兵來說,卻是一份救命錢。
應縣。
「要是沒有這些錢,我連手底下人的糧餉錢也發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年輕文士,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所以我主動告訴海寇,只要他們送錢來,就能平安度過那個冬天。」
戶部的帳目做得乾淨漂亮,每年撥給照州的錢只見多不見少,但一層一層地發下來,好幾千人的海軍糧餉,竟然也不過就是幾袋散碎銀子。養不活將士家裡的兒女,慰不了陣亡之人的亡靈。
那時楚淮常常站在臨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對面沉默。
活埋坑裡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臉上:「通敵賣國的東西,你還有臉說出口!」
楚淮的親兵大怒,拔劍就要殺人,卻被楚淮攔住了。
「收錢時我就想到了朝廷會派人來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色:「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派胡碧心來。」
哪怕是隨便一個別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認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櫻目光放得很遠:「那時我父親已經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連一頓接風宴都沒有吃就回了京城。三個月後,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給楚淮的詔書。」
暮芸手指動了動,啜茶對須卜笑道:「我親自批的。」
須卜抱臂:「你罵他了?」
茶湯熱氣氤氳,將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沒有等到那封詔書來。」應縣,楚淮站直身體,語氣中帶了些微的嘲諷:「前面幾任總兵都是這麼死的——一封詔書調回京城,下了昭獄殺個乾淨;半個月後,再隨便打發一個在吏部掛號的武舉子過來。」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巋然不動,傲然道:「你貪財賣國,便是凌遲也不過分!但你既是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麼要緊?」楚淮第一次打斷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沒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個時候,也不能在那時離開照州。」
文士啞然,而後指著他不住搖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笑。
「諸君聽聽,這是什麼鬼話?!」他難以置信地回身環視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們:「這普天下最大的殺神,竟然是想保護這個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厲害啊!」
文士高高舉起身邊滿身是泥,放聲嚎哭的嬰孩,他兩手抓著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他|媽的不是什麼救世主!你是這個世界的仇人!」
仇人嗎?
在得知那封詔書從京中被發出來的時候,楚淮也曾經想過要麼就這樣「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海防被朝廷派來的無知豎子毀壞殆盡;他也不甘心這爛到根里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還有多少個想辦點實事的楚淮會死?今日一個楚淮伏法,今後還有多少百姓要因為這糟爛的朝廷吃上數不盡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