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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可如今他說出來,竟也雲淡風輕了。可見有些當下覺得天一樣難的事,地一樣大的恨,過後回頭再看,也不過是和家裡人說笑一場的談資;而人的成長,大概就是從這一次又一次的「放過自己」中慢慢悟出來的。

    暮芸往他懷裡蜷了蜷。

    「做什麼,」顧安南一愣,好笑道:「知道心疼你官人了?」

    暮芸嗤道:「水道里冷,將你當個湯婆子罷了。」

    顧安南還待說些什麼,暮芸目光一定,伸出兩指在他唇間一搭:「來了。」

    順著大石頭的邊緣看去,渡口船篷上果然走下了幾個人,當中一個帶著長長的冪籬,行走時衣擺銀光浮動,露出其下簡樸的布鞋。

    此人骨節修長,一手單掌立在胸前,另一手垂在身側,腕骨上還掛著一串斑駁的佛珠。

    身姿翩翩,帶著一種讓人心靜的力量。

    「竟是個禿驢。」顧安南好笑道:「怎麼著,符盈虛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找人來超度他啊。」

    暮芸思緒都被他打斷了,無奈道:「那也用不著這麼高規格的和尚。」

    顧安南沉吟半晌,目光微動:「原來是他。」

    船靠碼頭,衛隊讓開一個狹窄的缺口,符盈虛起身親自迎接;在兩人的角度依然看不見符盈虛的正臉,那和尚身量卻挺高,露出一個冪籬的尖頂來。

    符盈虛的聲音含笑道:「前日聽聞銀煙大師在為太上皇做法事,以為您來不了了,符某還頗為傷懷,今日竟能見上一面,我們牧州都覺得臉上有光呢。」

    和尚溫聲念了句佛,摘帽行禮。這一下,連顧安南這混帳慣了的人都忍不住屏息去看——

    膚白,眉黑,貌美。

    眉心一顆紅痣,靜目暗生波瀾,銀色僧衣纖塵不染,人一露面,就好似將這世上最好的月光全都帶進了這幽暗的地道中來。

    這便是宏朔年間最後一任護國寺方丈,陸銀煙。

    有人叫他妖僧,有人叫他佛子,陸銀煙都淡然接受;暮芸曾經問過他,佛學究竟有什麼樂事,竟值得他拿出原本華彩非常的漫漫人生前去追求?

    「阿彌陀佛,」那時陸銀煙溫柔地看著她,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那麼殿下你,明明心悅顧指揮使,又為什麼非要親手置他於死地呢?」

    彼時的暮芸被噎得無言以對,暗自在心裡剋扣了護國寺半年口糧:「……大師可真會聊天呢。」

    佛心蛇口的美人和尚半點不惱,微笑答道:「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天命要我們必須完成的事。」

    如今時過境遷,護國寺大抵也被燒成一把灰了,和尚離了蓮台,話卻仍然說得綿里藏刀:「符大人謬讚,牧州既然仍是天子轄地,和尚身為朝廷使者,跑腿也是應當的。」

    這是在警告符盈虛——得意什麼?你不過是個土皇帝,還是得聽咱們真天子的!

    符盈虛氣息一頓,顯然也被噎住了,只得不尷不尬地笑了一聲:「大師請。」

    暮芸忍不住笑了。

    她老爹當了三十六年的皇帝,上不敬先父,下不信群臣,老婆死了都懶得去上香,兒女教育更是一概不管——他這輩子就只喜歡一個地方,那就是京郊護國寺。

    當時護國寺的方丈是個修閉口禪的,一輩子說不出半句話,通身富貴全不要,悶在佛台下手抄了三五十年的舊經書;他唯一的弟子跟他脾氣一樣怪,從不肯老老實實坐在寺廟裡讓皇帝供著,一年裡到有半年時間在各地苦修,還學出了一身醫術,給人看病卻又不收錢,成日裡靠化緣混飯吃。

    這個古怪的弟子便是陸銀煙了。

    而除了做和尚之外,他還有另一重的身份……

    「好傢夥,這年頭和尚也可以帶家眷了。」顧安南朝那邊虛空一點:「怎麼還帶出一個姑娘?」

    只見陸銀煙轉回身來,從船艙里又扶出了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子,此女舉手投足仙氣飄渺,容色屬於清淡雅致的那一掛,倒也風姿裊裊別有味道。

    暮芸立即抓過顧安南手掌寫道:「你仔細看看。」

    顧安南挑眉。

    暮芸:「你不認識?」

    顧安南:「我應該認識?」

    暮芸眉頭緊鎖。

    如今牧州全境封鎖,但後日要在白虹別莊辦的那場宴席里還缺兩個人——一個是朝廷使者,一個便是曇心口中神秘的裴姓女子。顧家軍必定已經虎視眈眈地盯住各個城門,符盈虛再怎麼狂妄,也絕不敢擅開城門迎人入城。

    因此暮芸斷定,裴姓女應該是跟著朝廷使者一塊來的。

    可這個竟然不是裴璐?

    符盈虛對待這個「裴姑娘」同樣客氣:「顧賊在外,只能以這種方式迎接姑娘進城,失禮了。」

    顧賊大模大樣地聽著,見暮芸瞧他,還很是手欠地拍拍她頭,手法跟摸山寨里那條黃狗子時別無二致。

    ……要不是長得俊俏,真想給他一拳。

    裴姑娘搖頭示意無妨,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牌雙手奉上:「我家主人事務繁忙,不能親至,也望符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不認識,但有點眼熟,」顧安南慢悠悠地在暮芸手心寫道:「長得不大像,衣裳氣質卻有幾分像我那個義妹的模樣。」

    暮芸雙眼一亮。

    那邊符盈虛客套了幾句,引著人往外走——果然如暮芸所料,渡口那邊還有另外的出口:「銀煙大師遠來是客,先在我的幻園住幾日;符某人還有一處白虹別莊,後日便在那裡為大師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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