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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那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即便芸殿下此刻就在大寨中,即便她仍占著主母的名分,即便顧安南就在她的身邊——大家心裡卻都清楚,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皇室正統與大荊反賊,天然便是仇敵啊。
「就連同床共枕的人,也時刻準備著背叛你,無論你怎麼對他好,那都是沒用的。」孫青目光發直,仿佛看到了遙遠地方的某個人:「與君終非同路人?哈哈,暮芸,你說得真好,說得真對啊,可你自己聽進去了嗎?」
孫青扣在她脖頸間的手轉了個角度,指間發青,瞬間發力!可他的話卻像跗骨之蛆,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問道:「你可知道,今日顧安南為何明知有詐,卻仍然心甘情願地往飛將峰上去?」
暮芸喉頭微動,孫青卻不用她回答。
「因為我讓人給了他一個消息,」孫青哭著笑了出來:「我呀,告訴他,海汝峰還有一點遺骨,被人埋在了飛將峰上。」
海汝峰。
輕輕巧巧的三個字,像一滴水,驟然砸入萬丈紅塵,將暮芸原本波瀾不驚的心緒砸得寸寸折斷;又像一方大鼓,震耳欲聾地在她心裡敲著轟鳴的喪鐘。
「想起來了嗎?你以主母自居,殊不知在顧安南心裡,你可是他的死敵。」孫青扣著她脖頸的三指瞬間發緊:「暮芸,你和我一樣,你沒有家了!此生此世,再也沒有了!」
姚諒雙眼赤紅,再顧不上那許多,手中長繩靈蛇般向前探出,卻終究晚了一步——
就在暮芸脆弱的脖頸即將被生生折斷的瞬間,一支羽箭破風而來,就這麼擦著她的臉頰,不偏不倚,正中孫青咽喉!
「是大帥!大帥回來了!」
暮芸頸上一松,她仍在雨中靜靜地站著,仿佛剛才生死一線的不是自己一樣。她順著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萬千軍馬之前,熊熊火光之外,那人身披黑甲騎在馬上,手中巨弓的弦兀自不住顫動。
男人翻身下馬,身後數以萬計的將士隨著他的動作齊刷刷跪倒在地,原本正在觀望中的其餘幾個守君全都得了消息帶兵來拜,還有源源不斷的人趕過來,拜伏在他腳下。
可是顧安南背對著這一切,他沒看。
風雨拂過他有些凌亂的髮絲,烏黑的發落了幾絲在他鼻樑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仿佛是從冰水裡洗過似的,冷得就像是帶著永遠化不開的風霜。
顧安南身材高大,身上的黑甲隨著走動簌簌而響,張鴻何三等人也跪在了他身後,可他誰也沒看,逕自朝暮芸走了過來。
雨水彈在他的黑甲上,將其上濃得化不開的血沖刷開散,順著甲冑落入泥土,他走過之地盡皆血煞,一身戾氣幾乎如有實質地向她打來。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海汝峰,就是死在她暮芸的手裡。
海汝峰是個文官,是個好官,如果還活著,算起來也應該是個古稀老人了——他的功績說也說不完,但舉凡是還有口氣的活人,只要是提到海汝峰,都要尊稱他一句「海聖人」。
顧安南不是什麼儒生,海汝峰是不是聖人他不在乎,海汝峰是不是青史留名他也不管;但海汝峰於他而言,卻比聖人更重——
海汝峰不是他的老師,卻勝似恩師;海汝峰不是他的父親,卻勝似慈父。
『早知如此,方才在飛將峰的時候,就多占他一點便宜了。』暮芸心緒翻滾,卻仍戲謔地想:『瞧他這一身殺氣,難不成是就要在這殺了我?』
顧安南終於走到她面前了。
官祜傑父子連同其他幾個守君在他身後疊聲慶賀,萬千軍馬在他身後靜待號令,幾位軍師靜立在側——
這是顧安南第一次以他真正的名字走上了歷史舞台,既沒有頂著旁人的名頭,也沒有為了安全謹慎地壓住自己的聲望。
他踏過一切血腥,踏過一切不堪,踏過一切鄙夷,生生用手中的刀劍開出了一條路,叫這熙熙攘攘的人世間,都知道了他顧安南的名字。
相信收服南境九郡,也不過是他撻伐人生的開始;趕在這個時候殺個仇人祭旗,實在很是得宜。
「聽說……」這俊俏的臭流氓半邊臉在火光中,半邊臉在夜幕里,黑眸沉沉而動,表情晦暗不明:「你自稱是我顧家軍的主母?」
「嗯,」暮芸垂著頭髮出了一個鼻音:「是我自作主張,你罰吧。」
顧安南朝她伸出了手,暮芸就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想像中乾脆的疼痛卻沒有來。
那隻滿帶血腥的手,被他在自家黑甲上利落地一抹,而後乾乾淨淨地伸了過來,攬住了她的肩膀,帶著她轉了小半個圈。
她從黑暗中被轉過來,強行轉回了光明的一面——
面對著南境九君,強兵健馬,能臣良將;面對著他用血用命,終於闖出來的一片天。
那隻扣在肩頭的手炙熱依然,好似打從她將他從不見天日的牢籠中拽出來開始,這溫度就從沒變過。
儘管他們之間,仍然隔著死仇;
儘管三個月之後,她仍然要走。
可是此時此刻,慣愛未雨綢繆的暮芸卻忽然什麼都不願意想了。
此時此刻,她仍是站在他身邊的。
顧安南震聲提氣,四周仿佛憑空多出了一圈山,將他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諸君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