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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41:59 作者: 陳浮浪
暮芸甩不脫他,乾脆換了個說法:「我是心疼你,提著多累啊。」
顧安南看了看她濕透的衣服,口中輕聲一嗤,而後鬆了手;欒提頓瞬間如同破布般落在地上,只能狼狽地用手撐住地面,這才勉強穩住身體。
「多謝殿下。」他單手擦去嘴邊的血跡,半坐在地,有些戲謔地笑道:「說來也巧,上次咱們三個人在一處時,也是殿下幫我解的圍。」
顧安南抱臂站在旁邊,冷眼看著暮芸自己搬了個小腳凳坐在欒提頓身前:「這麼久遠的老故事,你很不必再記得了。」
何三送鐵三石去打了軍棍,自己剛剛走回來,聞言大感詫異,小心地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三人同時一默。
自然是認得的,只是那情形著實不大體面——
因為那是一次反盜反娼的事件,用老百姓的話講,就叫「掃黃」。
那還是欒提頓少年時流落大荊時候的事,他陰差陽錯地被賣進了長安城最紅火的南風館;長安城的勛貴都愛豢養胡奴,年輕的欒提頓鮮活俊秀,自然就成了館子裡的上等貨。
他被當成「新倌人」賣初|夜的那天,帝姬暮芸帶著一萬兩銀票登了樓子,力壓多位色中餓鬼,十分豪邁地做了這個冤大頭的嫖|客。
說來慚愧,顧安南那時初入禁軍,正是代表官方前去「掃黃」的。
他依稀記得十七歲的自己穿著玄底金繡的飛魚服,在盛怒下踹開了南風館頂層內廂的大門——
本以為會親手捉個奸,不料裡面兩個人雖然都是一臉驚愕,衣服卻都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小帝姬甚至還有意地跟著人家保持著一段禮貌的距離。
「你來做什麼,不是說不理我了麼?」小帝姬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才分開半天就來求和了?」
「芸殿下,」少年顧安南走到近前,猿臂抄著她膝彎輕巧地一兜,將她整個人都抱進了懷裡,簡直氣笑了:「您老人家去京城裡問問,旁的貴女同相好吵架以後,左不過是撒嬌生悶氣,像你這樣出來嫖|娼的還是頭一份吧!」
他嘴上嫌棄,抱得卻緊,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門去,那架勢簡直像條叼著寶貝的大狗;帝姬作勢要掐他脖子,呲著一口小白牙凶道:「下回你再惹我生氣,我還出來找他『玩』——噯噯,那個美人,你叫什麼來著?」
在旁邊做了半天隱形人的「新倌人」站了出來,用不怎麼熟悉的漢話說道:「我的名字是,頓。」
「芸殿下既然給你贖了身,你自去吧。」顧安南一矮身抱著人走了出去,連看都沒回頭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話:「要是南風館敢攔你,你就說在禁軍里認識個姓顧的,是他讓你出的京。」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四年之後,「冤種嫖客」力挽江山,成了大荊王朝最後的輔政帝姬;「掃黃隊長」悍然謀反,成了西境邊陲的起義首領——
而那位花了長公主一萬兩銀鈔的「清倌人」,則在回到匈奴之後鳴鏑弒父,一舉成為了草原上最為強盛的木蘇爾部大單于。
六年裡山河巨變,物是人非,當年的他們又何曾想過,自己將來還會走入這樣的境地。
「其實一開始我發現是左賢王來接親的時候,已經感到有些不對了。」暮芸率先從回憶里走了出來,搬著腳凳往火堆邊上坐了坐,伸出雙手去取暖:「若按中原輩分算,這一代的左賢王其實算是你的大伯,平生最是好色——你讓他來接我算幾個意思?」
欒提頓剛迎來了人生最慘痛的一次失敗,又命在旦夕,看起來卻依然很坦蕩。他大大方方地答道:「聽聞殿下身邊有一名身手不凡的高姓護衛,如果殿下遇險,想必他定能出手相護。」
顧安南打斷了他慢悠悠的機鋒,言簡意賅地說道:「他一共帶出來兩名大將,一個左賢王,一個右谷蠡王,都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此次他不過是趁機剷除異己,就算你不動手,他也不會讓這兩人活著回去。」
「猜到啦,」暮芸被煙火嗆到了,用手在鼻端扇了扇,對欒提頓道:「你只是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被生擒,所以眼下才如此被動。」
欒提頓「供認不諱」,看了一眼顧安南,意有所指道:「殿下,荊人在中原到處造反,草原上卻也不安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呀。」
「不過顧統領真的打算在此處了結了我嗎?」欒提頓勉強坐直身體——暮芸這才發現,他一條腿已經被活生生折斷了:「在這殺我,木蘇爾部定會與你為敵,將來日子可未必好過。」
暮芸唇角輕挑:「他不殺你,我就殺你,難道還放你回去真的跟楚淮狼狽為奸不成?到時候大荊若真被你們兩方圍攻,豈不是也要落入單于今日的窘境?」
欒提頓:「你的大荊已亡,我說過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回首江山日已西。
暮芸喉頭一哽,面上卻分毫不顯,即便是狼狽至此,她也依舊微微抬著精緻粉白的下巴:「你說話,我不信。」
「噯噯,」顧安南突然咳了一聲,似有不滿,抱臂道:「像什麼樣子。」
暮芸抿唇看他。
她整張小臉都被河水凍得發白,只有櫻唇因為被緊緊抿著而泛出些微的血色;貓一樣靈動的眼睛閃著些微的水光,就這樣帶著點迷茫和遺恨看了過來。
「沒你事了,下去吧。」顧安南側過身,目光在她濕淋淋的嫁衣和軟甲上一轉,看到了她手腕上不知什麼時候被磨出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