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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8:56 作者: 尤四姐
她裹著淚的眼盯著她,把她盯得心虛。頌銀知道她怪她,如果沒有這齣,陸潤不會死。都是因為他們的不安分,才讓她痛失陸潤。事到如今她也自責,可是讓玉在後宮,不知人間滋味,外頭的局面壞到什麼程度,她根本沒有切身的體會。
容實放下他,站了起來。陸潤的血浸透他的衣袍,染紅了很大一片。他看了她們一眼,「後事jiāo給我來辦,一定厚葬他。」
人都死了,厚葬薄葬有什麼差別?讓玉木蹬蹬看著太監把他搬上門板抬走,失魂落魄追了一程,因為顛簸,他的手垂下來,她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恐怖氣息,心頭惶惶疾跳,怕得不敢上前了。
那些宗親和元老大臣們紛紛入太和殿,接下來還有一輪唇槍舌戰,少不得要驗一驗詔書的真假。其實有什麼可驗的呢,cao刀的是容大學士,先帝自開蒙時起就在他門下,二十多年的相處,不論筆跡還是遣詞,都可以入木三分。至於加蓋的玉璽,也是jīng准按照上諭檔落款的印章仿造,沒有任何破綻,所以什麼都驗不出來,最後會蓋棺定論,大阿哥才是正當的繼位人選。
太和殿外的侍衛依舊在,不得命令就這樣焦灼著,誰也不退讓。頌銀站在月台上看了眼,命人護送讓玉回去休息,陸潤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她也覺得很愧對她。等到這場風波平息了,還是得想法子把她弄出宮去,再留下,大概真的會把她bī瘋吧!
她回身望殿內,人影重重。皇帝在髹金龍椅上坐著,沒有慌張,也沒有失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和他相gān似的。
皇太后依舊據理力爭,尖銳的嗓音像剪刀,把整個太和殿剪得支離破碎。郭主兒抱著大阿哥挨在一旁,細聲說:「哥兒餓了,老在我懷裡拱。」
這時候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哪兒敢把孩子jiāo給別人餵奶!頌銀過去查看,大阿哥白生生的小臉,胖得可愛。她拿手指輕輕蹭了下,「再忍一忍,等這事兒過去了,好好作養他。」
郭主兒回頭望殿上,太后又是一聲厲喝,嚇得她猛一縮脖子,「你瞧太后那模樣……這麼厲害人兒,將來沒咱們的活路。」
頌銀嘲訕地笑了笑,「到時候輔政大臣自然會奏請她搬到園子裡頤養的,要是不願意,她身邊的人怎麼分派,全看內務府的安排。」
政治上什麼才是削減勢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架空。太后沒有了皇帝,基本就是沒牙的老虎,不足為懼了。當初先帝是太仁慈,仁慈過了頭,等同愚孝,才讓太后這麼隨心所yù。現在既然以先帝遺旨為大,新君登基就得做出規矩來。太皇太后可以尊養,但是不能放權,皇帝禪位後打發她去頤和園就完了。
她向殿裡看,看見容實在大紅抱柱旁站著,辯論自有上頭王爺,他不在軍機上,不便開口,但他是定盤的星。這次的事因他而起,他的存在鎮壓住場面足矣。一個侍衛大臣qiáng出頭,叫人看了不好看,他知道什麼時候鋒芒畢露,什麼時候藏拙。
她心裡只覺安穩,再也沒有提心弔膽的感覺了。那個不甚可靠的人終於靠譜了一回,等這件大事過後,她終於可以嫁人了。只是可惜了陸潤……生平動dàng,沒有過過安逸的日子。他的生命仿佛從來都是為別人綻放,臨死掛念讓玉,視線久久盤桓。
述明走過來,這回不是佝僂著了,見大局將定,甚至有股子揚眉吐氣的得意感。他瞧了頌銀一眼,「陸潤的事兒還得你費費心,畢竟他和讓玉……」
頌銀道好,「我答應過他,等他老了要接到家裡來頤養的。我想請阿瑪一個示下,他無父無母,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早就沒什麼根了。回鄉去,怕逢年過節沒人祭奠他,瞧著他對讓玉一片qíng兒,讓他葬在咱們祖墳里吧!將來子孫們祭祖的時候捎帶他一份,他也不至於成孤魂野鬼。」
述明沉重點頭,「這麼個節義人兒……落在了紫禁城裡,可惜了。」
關於皇帝的去留問題,今晚上就必須有個決斷,不能承繼大統的人,沒有資格留在宮裡,得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頌銀沒有進殿再瞧,之前對他有恨有畏,到現在都淡了散了。
他即位後即著手改造豫親王府,變府為宮。現在那個豫厎宮成了最大的諷刺,不是潛龍邸,不是真龍出處,那是條假龍。所以帝王禮制的一切都得撤銷,huáng琉璃瓦、和璽彩畫、增加的赤紅抱柱……不知他親眼看著那些因他而起的東西重新銷毀,會是個什麼感覺?定然生不如死吧?
她慢慢走出了太和殿,心裡放不下讓玉,得去看看她。
進竹香館,見她坐在樓上的花窗下,燈台沒有扣上罩子,就那麼臨窗放著,風chuī過來,燭火像一塊疾速抖動的帛,發出噗噗的聲響。
她臉上尤有淚痕,呆滯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調開了視線。
頌銀在她邊上坐下,卷著帕子給她擦拭,「我求了阿瑪,讓他葬進咱們家祖墳,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讓玉又狠狠哭起來,「這樣好,也算我們家的人。將來我不進妃園,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緊緊握了一把,「他會認下,是我始料未及,我們原想讓譚瑞出面的。」
讓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譚瑞不過是個不得寵的老太監,先帝在時就因為陸潤的緣故打過他的板子。雖然沒貶他,但是一個掌印,當著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麼?陸潤是見你們頹勢了,不得不站出來。我知道他的心,容實也好,王爺們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gān,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頌銀沒有想得太深,她和陸潤的確是不顯山露水的君子之jiāo,說深未必太深,然而說淺,也絕對不淺。
她悵惘嘆息:「他是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對,只為你一個。」讓玉急切更正,從懷裡掏出個小包兒放在她面前,「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來的。」
頌銀解開帕子,裡面是一封去了捲軸的聖旨,背繡金絲行龍,明huáng的緞子在燈火下亮得耀眼。她訝然,「他把遺詔留給你了?」
讓玉木著臉,啞聲道:「我只是代他轉jiāo,他囑咐過,如果今夜大內有異變,把這個送給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都是為了你。」
頌銀有些難以置信,打開看,上有先帝親筆及璽印。語句不繁複,簡短地寫著著令大阿哥繼皇帝位,內閣元老輔佐幼主,為顧命大臣。
她垮下雙肩,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讓玉在燈前坐定,緩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的屍首,不知為什麼有些怕,其實我和他從來不熟悉,我們有牽扯,也是因為你。他照應我,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連同榻而眠的時候,他眼裡看見的也是你。你以為一個人為什麼那麼輕易就捐軀?若不是為大義,就是為大愛。他愛你,可你從來不自知,把他bī到這個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頌銀愕然愣在那裡,一瞬間仿佛墜進地獄,業火焚燒她,轉眼把她燒成了灰燼。
?
☆、第80章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麼深的牽扯。她一直把他當成朋友,jiāoqíng不甚濃烈,但醇厚雋永。
她以為他最後的不舍是因為讓玉,原來不是。她居然從未看透過他的心,是自己太遲鈍了,還是他隱藏得太深?現在讓玉說了這番話,對她來說是懲罰。她欠了一個人那麼多,竟還兩袖清風地活著。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幫助她。結果他真的說到做到了,以這麼悲壯的方式。
她坐在那裡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抖開那道遺詔,放在火上點燃了。
絲帛遇火,很快燃燒起來,扭曲收縮,變成一堆焦炭。她低頭看著,直到最後一絲火光泯滅,方顫聲道:「我現在做什麼,都彌補不了這個遺憾。如果有下輩子,你先遇見他,好好對待他……我這會兒覺得太虧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讓玉搖搖頭,「你不欠我什麼,感qíng這種事兒願打願挨。我就是覺得他可憐,背著你八面玲瓏,見了你他就成啞巴了,什麼話都不敢說出口。」
她越描繪,頌銀的心裡就越愧疚,qíng債是額外的一項附加,把她壓得喘不上氣來。她常記得他在廊廡上掖手而立的樣子,唇角含笑,眼裡點點chūn光,永遠很安靜,永遠無法讓人忽視的存在。
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這一輩子是出冗長的悲劇,這樣如珠如玉的人誤入塵寰,也許結局早就已經註定了。
她沉默下來,人也覺得憊懶。往南眺望,不知現在事qíng進展得怎麼樣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站起來,垂手道:「要是順利,我想法子讓你出宮。你還年輕,別在這裡蹉跎了。額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興壞了。」
讓玉盯著燭火發呆,沒有看她,也沒有答應她。她走下樓,吩咐宮女看顧好她,自己還有很多事兒要辦,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穩、年號未定,加上先帝臨終前早有遺詔,他們兄弟鬥了小半輩子,最後以這樣的形式告終,他終究沒能贏過他。
因為陸潤一個人總攬了罪責的緣故,皇帝那些密謀沒能被揭發,宗室及重臣們商議下來,對外宣稱皇帝自動禪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遜帝還爵,退居豫親王府,沒有圈禁,但兩huáng旗旗務收回,等於繳了他的兵權,他想東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轉了這麼一大圈,重新回到原點,簡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時從西華門出宮,輕車簡從,生不如死。
頌銀站在宮門上目送他走遠,先前種種像夢似的。現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來,只覺得付出的代價太大,不管是他還是社稷,可說是兩敗俱傷。
阿瑪揚眉吐氣了,抖擻著jīng神大伸一個懶腰,「這下可好,雲開霧散,咱們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別愣神了,走吧,還有一大攤子事兒等著你呢!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選秀,看看這下鬧得,宮裡快裝不下了。」
頌銀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後,問晉了位的主兒們應該怎麼料理,阿瑪的解決方式很簡單,「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親王府,沒翻牌子的請皇太后一個示下,看能不能發還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們用場,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費了青chūn。」
所謂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兒,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當上了太皇太后。多顯老的稱號啊,有了年紀就別理那些瑣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