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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8:56 作者: 尤四姐
太后尖聲呵斥:「真真反了天了,把個告老還鄉的太監請來做人證,諸位王爺真是用心良苦。如果先前還在談家務事,眼下可不是家務事了。御前侍衛一千四百餘人,都是死的麼?鵬程,還不把這狗奴才拿下!」
侍衛統領領命抽刀,容實上前一掌橫劈,把鵬程震開了五六步遠。
他回身一笑,「老佛爺何必著急呢,事qíng到了這份上,孰是孰非總要有個論斷。您把人證殺了,難免有滅口之嫌,皇上說准譚瑞回家養老,可我瞧見的不是這麼回事。那晚上有人追殺他,是我從刀口把他救下來的,至於他為什麼遭到追殺,明眼人都能瞧出來。」
太后輕蔑地掃視他,又一瞥頌銀,哼笑道:「你與皇帝積怨深,你的話作不得准。既然能夠偽造詔書,再找個假人證很難麼?」回身示意皇帝,「你是九五至尊,能容忍到這時,足見你的氣度心胸。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燕甯等人出言不遜,圖謀不軌,論理當處死。今天是什麼日子,容得他們這樣放肆!皇帝,拿出你的鐵腕來,別叫人看扁了。」
真要用武力鎮壓,少不得一場混戰。只要開了頭,諸王謀反不是也是,將來史書上就會出現四王之亂,個個都要遺臭萬年。
容實比了個手勢,藍翎侍衛向御前侍衛拔刀相向,高貴的huáng馬褂與低等的鈷色形成兩股勢力,近得幾乎抵膝。他回身看皇帝,高聲道:「我等來,不是為了掀起戰亂,只為尊先帝遺命,為皇嗣討個說法罷了。」
皇帝咬牙切齒一笑,「不為掀起戰亂,這些藍翎衛是怎麼回事?」
容實咧了咧嘴,「要是不帶幾個人,您還許咱們張嘴說話嗎?」
皇帝倨傲地調開視線,還未及下令,見太和殿前三座宮門重重闔了起來。述明佝僂著脊背踱到跟前,見皇帝怒目而視,一臉無辜,「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也出不去,奴才這是在幫主子吶。」
所以他們策劃得好,皇帝點頭,「都反了!將這些逆賊給朕拿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時,聽見一人高呼且慢。
頌銀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一個譚瑞分明不夠份量,皇帝三言兩語就把這招化解了。可是陸潤站出來,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朱衣玉帶,恍若神明。他向她遙遙一望,「事到如今了,請小佟總管出來說話。先帝駕崩時,燕禧堂里只有我和小佟總管兩個人,當天的qíng形,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
他這一開口,滿座皆驚,一時將視線全聚集在了頌銀身上。頌銀不知道他的打算,也因為上次緊要關頭,他的一個小動作扭轉了整個局面,對他終究有些疑慮。她上前一步,頷首道:「不錯,聖躬崩逝時我在。那時郭主兒剛誕下阿哥,我去養心殿報喜,眼見先帝從滿心歡喜到鬱鬱而終,束手無策。彼時才將亥時,聖駕升遐的消息卻到天亮才公布……」
「一切都是我所為。」他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面對眾人,臉上有種繁華落盡後的淒涼。緩緩長出一口氣,無qíng無緒道,「先帝確有遺詔,私藏詔書是我之罪。當時是我qiáng行將小佟總管扣留在養心殿,扣了三個時辰。為什麼這麼做……」他悵然眺望養心殿方向,「因為我恨他,但凡他的心愿,我必不讓他達成。其實裡頭的原因,諸位大人及宗室都知道,說出來有rǔ聖譽罷了。小佟大人曾追問我遺詔下落,我沒有告訴她,她也因為口說無憑,對大阿哥繼位的事莫可奈何。我之罪,亦由我一人承擔,與他人無尤。陸潤卑如螻蟻,卻因一己私yù弄得朝綱動dàng,萬死難辭其咎。這事壓在我心頭半年,前兩天發現遺詔忽然不見了,我就知道會有今天。是天數,終究逃不脫,現在因我一個人的緣故,拖累了這麼多人,實在罪孽深重。我不求全屍,只求速死……」他轉身對皇帝叩拜下去,「請萬歲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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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仿佛一個巨大的木鐘撞在腦仁上,把頌銀撞得暈頭轉向。她很快明白過來,他這麼做是出於兩全,如果動了gān戈,終要以一方的慘敗身死收場。他顧念彼此的qíng義,皇帝又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犧牲自己,保全雙方。如果皇帝毫無過錯,繼位並非篡權,只是出於一場誤會,即便讓位,xing命也可以保全。反觀容實這一方呢,只許勝不許敗,敗了就是人頭落地,得下十八層地獄。
他跪地磕頭,視線仍舊在她身上盤旋,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不受控制,永遠圍著她打轉。他有時也覺得驕傲,他的愛雖然無聲無息,但可以為她豁出命去。他們都說愛她,可誰能像他這麼決絕?容實也許可以,因此皇帝落敗是必然。
她站在人群前,羅衣飄飄,輕裾隨風,少了些英氣,多了些柔軟。就是這樣的姑娘,當著男人的差事,心裡還保有女人的天真和善良,多難得!他輕輕嘆息,這輩子是高攀不上她了,下輩子吧,如果業障一直贖不完,希望能修得一個這樣的女兒,也是福分。
現在該做什麼,他心裡有數,不能再叫她傷心了。還有讓玉……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她終究是真心誠意追隨他的。這輩子他是個殘廢,不能給她什麼,至少保住佟佳氏,讓她活下去。少主登基,宮裡且要放一批人出去呢,也許她有機會,重新找個健全的人,好好過上正常的日子。
當初一同起糙假詔書的人都知道,陸潤這回實在是太仗義了,沒想到一個太監能有這樣的胸襟。當初恨他私藏,現在卻感激他的鼎力相助。比起譚瑞,他的份量重得多,詔書何以到他手裡,也有足夠合qíng合理的緣由。他和先帝的關係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當然不是什麼好話,背地裡的猜測無非是龍陽分桃。所以他們猜著了,得到證實的時候「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絕對蓋過詔書的真假。
皇帝恨極了,狠狠一腳踢在他身上,「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恍惚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響,連呼吸都變得力不從心起來。輕喘了兩口,咬牙道:「奴才對不起皇上,我只願……頌銀安好。」
皇帝趔趄著退了一步,不由苦笑起來,「真是紅顏禍水,連你這個閹豎也難逃她的手掌心。」
他泥首道:「奴才也盼主子安好。」
還安好得起來嗎?他倒戈一擊,正中靶心,擊得他方寸大亂,毫無招架之力。
皇帝把佩劍抽出來,扔在他面前,「以死謝罪吧,只有這樣,你的話才能讓人信服。」
讓玉見狀驚聲尖叫起來,「陸潤……陸潤……」掙脫了頌銀的牽扯往前狂奔,被裙裾絆倒了,爬起來繼續前行,哭著喃喃,「求求你,別……」
他持劍站起來,望著讓玉,心頭湧起無限的悲涼。復看頌銀,看見她臉上的驚惶和不安,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將來等你老了,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就這一句,讓他惦記了那麼久,反覆品咂,永世難忘。
有的人活著,似乎就為了一個念想。六月里的風,拂過頰畔仍舊帶著暑氣。他閉上眼不再看,聽見容實氣急敗壞的嗓音,「事qíng還沒弄明白,死得那麼著急gān什麼?」
皇帝冷笑,「不叫他死?必是你們內外勾結……」
陸潤把劍架在了脖子上,既然站出來,就料到會是這個結局,私藏遺詔,哪裡能活!只是讓玉太傻,眾目睽睽下這樣失態,以後還怎麼做人。
她跌跌撞撞到了丹陛下,皇太后厲聲呵斥:「傷風敗俗的東西,早該賜你白綾自盡!」
她全然不顧,手腳並用向上爬,忽然如遭電擊,失聲慘叫,那悽厲的叫聲回dàng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旋轉擴大,令人駭然。
丹墀上朱紅色的身影倒下來,那柄劍脫手丟出去,滾到了底下的台階上。頌銀克制不住嗚咽起來,「陸潤……」
述明簡直要被兩個閨女弄瘋了,一個忙著gān大事,一個嫌丟人丟得不夠,非要爬到高處去現眼。他氣急敗壞跺腳,「把她給我拉下來!」
頌銀驚慌失措,她總覺得事qíng還有轉圜,沒想到一個疏忽就走到這一步了。提起裙角追過去,過去gān什麼,她不知道。應該去阻止讓玉靠近,可是更應該去看一看陸潤。
容實的動作比她快得多,兩個起落到了丹墀上,耳邊是再chūn聲嘶力竭的呼喊,他托起陸潤的上半身,撕下一片袍角用力壓住他頸上的傷口。然而壓不住,血依舊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漢白玉方磚。
那些勛貴們見有死傷,一時都怔住了,連同那些侍衛一起,變得茫然無措。頌銀去攙扶讓玉,她的手腳已經僵硬,再爬不動了。不敢向上看,只抓著頌銀的袖子顫聲追問:「二姐,陸潤怎麼了?他會沒事兒吧?」
殿前的場面被四位王爺控制住了,終於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可是陸潤呢?還能不能回得來?皇帝的身姿依舊從容,轉身緩步邁進了太和殿,陸潤是他丟棄的貓狗,背叛他,死了,罪有應得。
太醫從側路的台階上匆匆趕來,要施救必須先查看傷口,可是不能鬆手,一鬆手就是加速死亡。
陸潤往台階下看,戀戀不捨。手指無力地搭在容實的腕上,略掙了掙,斷斷續續說:「對頌……銀好,替我……照顧……讓玉……」
容實勉qiáng忍住淚安撫他,「別說話,留著力氣續命。」
他閉上眼,慘澹地笑了笑,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了,但他還是感到高興,這回他終於沒有令她失望,其實他還是值得托賴的。
頌銀到了他面前,蹲下來輕聲叫他:「陸潤,你要撐住。」
他努力想掀起眼皮,但是無能為力。她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膜,隆隆的,模糊不清。還有讓玉的哭喊……他想讓她們別哭,叫人看見他們之間有私jiāo,少不得質疑。然而說不出來了,力氣逐漸抽離,軀殼變得沉重……猛地一掙掙出去,墜入茫茫的黑夜裡。
他的手腳涼下來,人變得異常沉重,容實伸手試探他的鼻息,頓了半晌,對頌銀搖頭。
讓玉拿帕子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她也知道不該這樣,可是傷qíng過盛,控制不住。頌銀只得勸解她,「他這一輩子太苦了,或許去了才得超脫。」站起身扶她起來,低聲囑託她,「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別落人口舌。」
她垂手說:「怕什麼,讓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以為遺詔是我從他那裡偷來的,不是更能證明遺詔是真的?」